新朝气象如火如荼,格物总院在沈括的统领下,如同一架精密而高效的机器,高速运转。新的导能合金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虽然依旧无法完全替代星辰精金的某些独特属性,但在普通预警节点的传导效率和稳定性上,已能满足大规模铺设的最低要求。沈括亲自审核了向外城扩展预警网络的方案,并调拨了大量资源,准备先期在几处重要的市集、交通枢纽和水源地试点布设。
材料司的工匠们日夜不停地熔炼、拉丝;符阵司的研究员们则埋头优化着简化版的小聚阳阵,力求在保证效果的前提下,进一步降低成本和对纯阳之气储备的依赖。整个格物院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奋发向上的蓬勃朝气。
然而,就在这片欣欣向荣之下,那些细微的、不和谐的杂音,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得更加紧密。
侯吉负责的情报网络,如今已不仅限于追踪明确的邪教活动,也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和分析那些看似无稽的市井流言。他再次向沈括汇报时,脸上的困惑之色更浓。
“大人,那些怪谈……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版本越来越多,传播也越来越广了。”侯吉递上一份更详细的记录,“而且,卑职发现,这些故事似乎……并非全无影响。”
沈括接过记录,仔细翻阅。除了之前提到的“梦中情郎”和“才子古画”,又增添了诸如“狐仙报恩”、“黄大仙算命”之类光怪陆离的版本。故事的核心,往往围绕着“不劳而获的幸运”或“欲望的轻易满足”展开,结局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警示,但这种警示往往被故事前半段的诱人情节所冲淡。
“有何具体影响?”沈括问道。
“卑职让人暗中查访了几个流传最广的故事发生地,”侯吉低声道,“虽然没找到什么狐仙鬼怪,但发现……听过这些故事的百姓,尤其是些心思活络或处境不顺的,言谈间对‘运气’、‘仙缘’之类的东西,似乎比以往更加热衷。甚至……有少数人开始私下里打听,哪里能求到这种‘机缘’,或者模仿故事里的行为,比如去荒宅等待、购买来历不明的古物等等。”
侯吉顿了顿,补充道:“还有,瓦舍里那些讲这类故事的说书先生,人气越来越旺。他们讲的故事虽怪,但口才极佳,引人入胜,而且……他们似乎很懂得挑动听者的情绪,每每讲到关键处,总能引得满堂喝彩或唏嘘。”
沈括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些流言,单个看去,无伤大雅,甚至可以说是民间想象力丰富的体现。但汇聚起来,形成一种风气,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的心态和关注点,这就非同小可了。它们正在无形中,削弱着人们依靠自身努力、信奉律法秩序的观念,转而寄望于虚无缥缈的“机缘”和“外力”。
这比直接的恐吓和破坏,更加阴险。
“另外,”侯吉的声音打断了沈括的思绪,“格物院内部,近来也有些……不太好听的闲话。”
“哦?”沈括目光一凝。格物院是他倾注心血之地,也是他推行科学驱魔理念的根基,绝不容有失。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些……酸言酸语。”侯吉斟酌着用词,“有些新招募进来的工匠或学子,私下议论,说大人您如今位高权重,眼里只有那些大项目、大阵仗,对他们这些普通人的前程不甚关心。还有人说,预警阵铺开,破邪器量产,以后驱魔之事变得寻常,他们这些人的本事,也就不那么值钱了……总之,就是些人心浮动、计较得失的琐碎言语。”
沈括沉默片刻。格物院规模急速扩张,人员构成复杂,出现一些内部矛盾和利益纠葛,本是难免之事。但这些抱怨和流言出现的时间点,以及其中蕴含的那种挑拨离间、消解凝聚力的意味,让他无法不将其与市井间的那些怪谈联系起来。
它们似乎来自不同的方向,作用于不同的层面,却隐隐指向同一个目标——瓦解信任,放大私欲,制造隔阂。
“知道了。”沈括的声音平静无波,“加强对院内人员动向的留意,尤其是与新招募人员接触频繁者。那些流言,暂且不必刻意压制,但要摸清其源头。至于瓦舍里的说书人……”他沉吟了一下,“找个机会,我亲自去听听。”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沈括换上一身普通的文士长衫,在侯吉的引路下,来到了城西一家颇为热闹的瓦舍。他没有进入雅间,只是在喧闹的大堂角落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台上,一位身着青衫、面容清癯的说书先生,正口若悬河地讲述着一个“鲤鱼报恩”的故事。他语调抑扬顿挫,表情生动,将渔夫救鲤、鲤化龙女、赠宝报恩的情节描绘得栩栩如生,引得台下观众如痴如醉。故事的最后,龙女留下宝物离去,渔夫虽得富贵,却终日思念,郁郁寡欢。
说书先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染力,尤其是在描述渔夫得到财富时的狂喜,以及失去龙女后的空虚落寞时,台下不少观众都跟着唏嘘感叹,仿佛亲身经历了一般。
沈括静静地听着,他的精神力远超常人,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说书先生的话语中,似乎蕴含着一种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波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悄然拨动着听者的心弦,放大着他们内心的渴望与遗憾。
这不是邪术,至少不是他认知中那种以阴煞之气为基础的邪术。这更像是一种……高超的精神引导和情绪煽动技巧。
说书先生的故事讲完了,在一片喝彩与铜钱落盘的叮当声中躬身下台。沈括的目光追随他的身影,只见他并未与过多听众交流,只是默默收拾了东西,便从后台的侧门悄然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街巷中。
“大人,要跟上去吗?”侯吉低声问道。
沈括摇了摇头。打草惊蛇并无意义。这个说书人,或许也只是一枚棋子,一个传播特定“意念”的喇叭。真正的源头,依旧隐藏在更深的迷雾之后。
离开瓦舍,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沈括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他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又看了看格物院那在夜色中隐约可见的轮廓。
明处的敌人或许暂时偃旗息鼓,但一场针对人心、更加隐秘的战争,似乎已经拉开了序幕。对手不再挥舞着刀剑与邪法,而是巧妙地利用着人性的弱点与欲望,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
他需要尽快找到应对之法,不仅仅是在技术上,更要在思想和人心的层面上。否则,即使预警阵覆盖全城,破邪武器威力无穷,若人心散了,信念垮了,一切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这无疑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挑战。科学的利刃,该如何斩断这无形无质的丝线?沈括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夜色渐深,汴京城的灯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明灭灭,映照出前所未有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