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众人拖着湿透而疲惫的身躯,踉跄着踏上对岸坚硬的岩石地面时,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来得及在心中蔓延,便被眼前更加诡异、更加宏大的景象冲击得荡然无存。
他们并未到达预想中的出口通道,而是置身于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天然石窟之中。石窟的穹顶高不可见,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仿佛自成一片幽暗的天幕。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水银河那甜腻致命的汞蒸气,而是一种混合着千年尘埃、陈腐金属和某种奇异檀香的复杂气味,虽然依旧沉闷压抑,却少了几分即刻的杀机。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矗立在正前方的景象。
那并非简单的门,而是两扇巨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青铜巨门!门扉紧闭,高度目测超过十米,宽度足以容纳数辆战车并行。门体呈现出一种幽暗深沉的青黑色泽,表面布满了斑驳的铜锈,却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严。门上雕刻着繁复无比、难以辨认的古老纹路,并非熟悉的龙纹或云雷纹,而是一些更加抽象、扭曲的几何图案和星象符号,隐隐与河底《河图洛书》的布局暗合,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息。
但真正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感到头皮发麻的,并非这两扇巨门本身,而是巨门两侧以及视野所及之处,石窟四周的景象。
目光所及,并非冰冷的石壁,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排列得毫无规律可言的……铜镜!
无数面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青铜镜,镶嵌在石窟的墙壁上,或独立矗立在巨大的石基上。有的镜子大如门板,表面光滑如初;有的小如掌印,边缘刻满鸟篆;有圆形、方形、菱形,甚至还有一些扭曲的不规则形状。它们以各种诡异的角度倾斜、交错,构成了一座无比复杂、光怪陆离的镜之森林!
头灯的光线射入这片镜林,立刻被无数次反射、折射,形成无数条交错纵横、明亮不一的光之通道,延伸向黑暗深处,根本分不清虚实。镜面中倒映出他们自己狼狈的身影,成百上千个“孙阳”、“刘胖子”、“韩亮”……在扭曲的光线中晃动、重叠,眼神茫然,表情诡异,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俺的娘嘞……”刘胖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超现实的景象,声音发颤,“这……这他娘的是到了啥鬼地方?比胖爷我在潘家园见过的哈哈镜邪乎一万倍!”
连一向沉稳的振宇,眉头也紧紧锁起,握紧了手中的军刀。这地方给人的压迫感,比之前的水银河更加诡异,一种无声的精神压力弥漫在空气中。
韩亮挣扎着想要站起查看,却因消耗过度,身体一晃,险些栽倒。孙阳连忙扶住他,发现韩亮的手冰冷得吓人,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
“亮子,你怎么样?”孙阳焦急地问。
韩亮艰难地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那片无尽的铜镜,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镜阵……迷魂夺魄……光影……皆虚妄……小心……”说完,他便因力竭而昏厥过去。
孙阳的心沉了下去。连精通此道的韩亮都如此反应,这镜阵的凶险可想而知。他抬头望向那片由无数铜镜构成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影的迷宫入口,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升起。刚刚逃离水银河的魔爪,却又踏入了另一个更加莫测的绝地。
将昏迷的韩亮小心安置在靠近河岸的一块相对平整的巨石后,并留下张磊负责警戒和照顾,其余还能行动的人——孙阳、振宇、刘胖子以及勉强恢复一些神智的林夏和李教授(陈默依旧有些神志不清)——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向那片令人头晕目眩的铜镜迷宫。
踏入镜阵的第一步,仿佛就跨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异度空间。外界的声响——水银河沉闷的流淌声、甚至同伴粗重的喘息声——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绝对的寂静,只有他们自己的心跳声、血液流动的嘶嘶声、鞋底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在这密闭到极致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扭曲、回荡,形成一种诡异的、只有自己能感知到的“内在噪音”,不断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
视线所及,上下左右,前后八方,全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青铜镜面!它们排列得毫无逻辑可言,时而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吸腹勉强通过,冰冷的镜面紧贴身体,传来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寒;时而又豁然“开朗”,出现数个由镜面反射形成的、一模一样的岔路口,每个路口都无限延伸,倒映着无数个他们的身影,根本无从分辨哪条是真实存在的物理路径,哪一条是致命的光学陷阱。
头灯的光线在这里成了双刃剑。光柱射出去,并非直线传播,而是立刻被无数镜面捕获、疯狂反射、折射、散射……形成无数条明亮不一、不断变幻、交错纵横的光之通道,这些光路如同有生命的触手,在黑暗中肆意蔓延。一条看似通往光明的坦途,可能只是几面镜子巧妙反射形成的死胡同;而一个阴暗的角落,或许才是真正的生路。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光线有时会从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反射回来,突然照亮自己的后脑勺或侧脸,那种突如其来的、来自“背后”的光明,带来的不是安全感,而是彻骨的惊骇。
无数面镜子中,倒映出无数个他们的影像。每一个影像都同步着他们的动作,但又因为镜面的扭曲和光线的变幻,显得有些失真和诡异。成百上千双“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形成一种无所遁形、令人极度不适的被窥视感。
“跟紧点!一个挨着一个!千万别走散!一旦失散,可能就永远困死在这里面了!”孙阳压低声音嘶哑地喝道,他努力保持着冷静,试图用考古学中对空间结构的理解来寻找这些镜面排列的规律。然而,他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这里的镜阵根本不符合任何已知的建筑学或几何学原理,其排列方式混沌而扭曲,更像是一种基于精神干扰和视觉欺骗的恶毒艺术,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摧毁闯入者的方向感和理智。
刘胖子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背。他试着用手去触摸一面近处半人高的椭圆形铜镜,指尖传来的触感并非预想中的冰冷坚硬金属感,而是一种温润中带着一丝奇异吸力的怪异感觉,仿佛那镜面具有某种粘稠的活性。更让他寒毛直竖的是,镜中的那个“刘胖子”也同步地伸出手,指尖与他的指尖隔镜相对,但那镜像的眼神却似乎带着一丝诡异的、与他本人惊恐情绪完全不符的嘲弄笑意,仿佛在欣赏他的狼狈。吓得他像被电击一样猛地缩回手,连连后退,差点撞到后面的振宇,声音发颤:“邪门!太他娘的邪门了!这镜子……这镜子好像不是死物……感觉是活的!在吸我!”
振宇一把扶住他,眉头紧锁如铁。这位经历过战火考验的战士,此刻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种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感觉,比面对枪林弹雨更让人窒息。他始终努力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目光尽量平视前方,避免与任何镜中的影像进行视线接触,因为他直觉那可能会引发更糟糕的后果。但他紧握军刀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严重发白,手臂肌肉紧绷,显露出他内心同样紧绷的神经。
林夏紧紧抓着孙阳的衣角,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孙阳身上。李教授则似乎陷入了一种半痴迷半癫狂的状态,他推了推歪斜的眼镜,不顾周围环境的诡异,痴痴地看着镜面上那些古老晦涩、从未见过的花纹和疑似文字的刻痕,喃喃自语:“奇哉……此纹非篆非籀,似暗合星宿运转之理……莫非是失传的‘镜书’?……徐福……一定是徐福……”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涣散,显然精神也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他们就像几只渺小的飞蛾,闯入了一个由光线和影像构成的、巨大而无情的陷阱之中。每一步都踏在虚幻与真实的边缘,每一次呼吸都搅动着令人不安的寂静。无尽的铜镜,不仅吞噬了物理空间,更仿佛在不断吞噬着他们的方向感、理智和最后的勇气。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悄然上涨,淹没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