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品烟客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浆，顺着沈砺破烂的衣襟不断淌下，每一步踏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都牵扯着肋下那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眼前景物模糊摇晃，时而重叠，时而陷入短暂的黑暗。他只能死死咬住舌尖，用更强烈的痛楚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倒……青儿在等药……快到了……就在前面……” 沈砺在心中一遍遍嘶吼，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低鸣。他左手死死攥着当作拐杖的药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右手则紧紧护着胸前竹篓——那里面，几片沾着他体温和鲜血的“三叶蛇舌草”叶子，是他拼死带回的唯一希望！
风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模糊了视线。远处，乱葬岗那影影绰绰的轮廓和那座熟悉的、破败茅屋的影子，终于在浓重的雨幕中显现！
茅屋！青儿！
沈砺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光亮，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他，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着茅屋的方向扑去！
然而，就在他距离茅屋还有二十几步远时——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混杂着木头断裂的刺耳噪音，猛地从茅屋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几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沈砺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茅屋左侧那扇本就破旧、用木条钉死的窗户，此刻已彻底碎裂！一个黑影如同破麻袋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窗户的破洞处狠狠抛飞出来，“嘭”地一声重重摔在泥泞的地上，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借着茅屋门缝里透出的、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沈砺清晰地看到那人身上幽冥殿的制式黑衣！是杀手！
屋内有打斗！薛九指在动手！青儿！
沈砺肝胆俱裂！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疲惫！他扔掉碍事的药锄，双手护住胸前的竹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疯般朝着茅屋的木门撞去！
“砰！” 虚掩的木门被他狠狠撞开！
屋内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
昏暗的油灯下，空气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混杂着血腥和另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三具黑衣尸体！死状极其恐怖！其中一具就在门边不远处，整张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七窍流出黑血，双眼瞪得滚圆，充满了临死前的极致恐惧！另一具倒在窗下，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胸口塌陷。还有一具，就是刚刚被抛飞出去的那个，此刻趴在门外泥水里，后背一片血肉模糊！
而茅屋左侧那扇破开的窗户处，寒风裹着冷雨正疯狂灌入！窗棂断裂，木屑纷飞！
沈砺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屋子中央！
薛九指佝偻枯瘦的身影，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矗立在干草堆前，将昏迷的沈青牢牢护在身后！他右手紧握着那根乌木拐杖，杖头高高扬起！此刻，那螺旋纹路中心的一点暗红，竟散发出幽幽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惨绿色光芒！光芒如同活物般吞吐不定，将薛九指那张枯槁阴鸷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在薛九指前方几步远，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幽冥殿杀手！这显然是最后一人，也是领头的！他手中的钢刀微微颤抖，脸上布满了惊骇欲绝的神色，死死盯着薛九指手中那根散发着不祥绿芒的拐杖，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他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物！
“鬼……鬼医……‘九幽毒瘴’……你……你竟然是……”那杀手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哼！”薛九指发出一声冰冷刺骨的冷哼，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只独眼，闪烁着如同毒蛇般阴冷的光芒。“扰老夫清净，伤老夫病患……死！”
最后一个“死”字出口，如同九幽寒风刮过！薛九指手中拐杖猛地向前一点！
“嗤——！”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惨绿色气劲，如同离弦之毒箭，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般从杖头那点绿芒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那惊恐后退的杀手！
那杀手亡魂皆冒！他怪叫一声，拼尽全力将手中钢刀横在胸前格挡，同时身体拼命向侧面翻滚！
然而，那惨绿色的气劲仿佛无视了物理的阻挡！它如同活物般，在接触到钢刀刀身的瞬间，竟诡异地一绕、一钻！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爆发！
只见那杀手手中的钢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咽喉，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成青黑色，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在皮肤下暴凸！他的双眼瞬间充血凸出，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仅仅两个呼吸之间，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吸气声，随即全身一僵，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在地，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一股淡淡的、带着甜腻腥气的黑烟，从他七窍中袅袅飘出，迅速被涌入的风雨吹散。
整个茅屋内，瞬间死寂！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雨声、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沈青那微弱而痛苦的喘息。
沈砺站在门口，浑身湿透，泥泞不堪，肋下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目睹了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那惨绿色的光芒、那杀手临死前恐怖至极的死状、那空气中弥漫的诡异甜腥……这一切都强烈地冲击着他的感官！他看向薛九指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后怕！这枯槁的老者，哪里是什么落魄的守墓人？这分明是掌控着致命毒术、杀人于无形的恐怖存在！“鬼医”之名，绝非虚传！
薛九指缓缓放下拐杖，杖头那惨绿色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重新变回不起眼的暗红。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转过身，那只锐利的独眼扫过门口如同泥塑般的沈砺，最后落在他胸前紧紧护着的竹篓上。
“草……草药……”沈砺被薛九指那毫无感情的目光扫过，浑身一个激灵，从巨大的震撼中勉强回过神来。他立刻意识到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他踉跄着扑到草堆边，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从竹篓里捧出那几片沾着血污和泥水、却依旧顽强挺立的“三叶蛇舌草”叶子，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递到薛九指面前。
“采……采到了！薛前辈！求您……救青儿！”沈砺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尽的祈求。
薛九指的目光在那几片叶子上停留了一瞬，确认无误。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他立刻转身，动作快得不像一个枯槁的老人。他拿起墙角早已备好的药罐，将里面熬煮好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黑色药汁倒入一个破碗中。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捻起那几片“三叶蛇舌草”的叶子，看也不看，直接用枯瘦的手指将其揉碎！
奇异的景象出现了！那揉碎的草叶汁液，并非寻常的绿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近乎墨色的幽蓝！几滴幽蓝色的汁液滴入碗中那漆黑的药汁里，瞬间如同沸油入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一股更加浓郁、却带着奇异清凉感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竟暂时压过了屋内的血腥和那股甜腻的腥气！
薛九指迅速用一根木棍将药汁搅拌均匀。碗中的药液变成了深邃的蓝黑色，表面氤氲着一层淡淡的、如同寒烟般的雾气。
他端着药碗，蹲在沈青身边。昏迷中的沈青小脸紫绀，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小小的胸膛起伏微弱。
“扶起她！”薛九指沙哑地命令道。
沈砺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连忙跪在草堆旁，小心翼翼地将妹妹的上半身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妹妹滚烫的体温和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心跳。
薛九指一手捏开沈青紧咬的牙关，另一只手端着药碗，将碗沿凑近沈青的嘴唇。那蓝黑色的药液，缓缓地、极其小心地灌入沈青口中。
药液入口的瞬间，昏迷中的沈青似乎本能地产生了一丝抗拒，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身体微微颤抖。
“青儿，喝下去……喝了药就好了……”沈砺心如刀绞，在妹妹耳边哽咽着低语。
或许是听到了哥哥的声音，或许是那药液中蕴含的清凉药力起了作用，沈青的抗拒渐渐减弱。薛九指手法老道，控制着药液的流速，确保不会呛到她。
一碗药，喂得极其缓慢而艰难。当最后一滴蓝黑色的药液滑入沈青口中，薛九指立刻在她喉咙和胸口几处穴位快速点了几下，助其吞咽吸收。
喂完药，茅屋内陷入了紧张的寂静。沈砺紧紧抱着妹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苍白的小脸，心提到了嗓子眼。薛九指则盘膝坐在一旁，那只独眼也紧紧盯着沈青，枯瘦的手指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感受着她的脉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风雨似乎也小了一些，但屋内的气氛却凝重得让人窒息。
沈砺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生怕下一秒，妹妹的呼吸就彻底停止。
突然！
薛九指搭在沈青腕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紧接着，靠在沈砺怀里的沈青，身体猛地一颤！
“咳……咳咳咳……呕——！”
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骤然爆发！沈青小小的身体剧烈地弓起，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一大口粘稠无比、带着暗红色血丝和灰黑色絮状物的浓痰，被她猛地咳吐出来！
这口浓痰吐出后，沈青那憋得紫绀的小脸，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退！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那层骇人的青紫色正在缓缓褪去！
她的呼吸！那如同拉风箱般艰难、带着尖锐哮鸣音的呼吸声，也明显减弱了！虽然依旧急促，却不再那么撕心裂肺，仿佛堵塞的通道被强行冲开了一道缝隙！
有效！药有效了！
沈砺瞬间泪流满面！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紧绷的神经！他紧紧抱着妹妹，感受着她虽然微弱但明显顺畅了许多的呼吸，感受着她体温似乎也在缓缓下降……巨大的喜悦和后怕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颤抖，几乎哽咽失声。
“青儿……青儿……”他一遍遍呼唤着妹妹的名字，声音颤抖，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薛九指缓缓收回搭脉的手指，那只独眼中，似乎也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放松。他沙哑地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肃杀：“命……暂时吊住了。但肺腑受损严重，余毒未清，风寒入体……需静养调理，每日按时服药，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沈砺明白。妹妹的命，暂时从鬼门关抢了回来，但依旧脆弱如风中残烛！
“多谢薛前辈救命之恩！沈砺……沈砺永世不忘！”沈砺抱着妹妹，挣扎着想要给薛九指磕头，却牵动肋下伤口，疼得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几乎栽倒。
“哼，省省力气吧。”薛九指冷哼一声，目光扫过沈砺肋下那不断渗血的布条，又看了看他惨白如纸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你自己也离死不远了。断了肋骨，失血过多，内腑震荡，外伤感染……再折腾下去，神仙难救。”
沈砺这才感觉到一阵排山倒海般的虚弱和剧痛席卷全身。之前全靠救妹妹的一股心气撑着，此刻心弦稍松，所有的伤痛和疲惫瞬间爆发！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我……我没事……青儿……”他强撑着，还想说什么。
“闭嘴！”薛九指不耐烦地打断他，“把她放下，躺好！你自己，滚到墙角去！”他指了指屋子另一侧还算干燥的角落。
沈砺不敢违逆，小心翼翼地将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沈青放回干草堆上，盖好破旧的薄被。然后，他才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来。刚一坐下，剧烈的眩晕和疼痛就让他眼前彻底一黑，意识瞬间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在彻底昏迷前，他似乎隐约听到薛九指沙哑的嘀咕：
“……麻烦……两个麻烦……这鬼地方……不能待了……”
第十章 鬼医·毒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