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夏日，与京师的干燥炎热迥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湿热的水汽，混合着泥土与草木的蓬勃气息。
司徒文睿一行人风尘仆仆，终于抵达了平南王辖地内，太上皇休养的行宫。
行宫坐落在一片苍翠的山峦之间，引山泉为池，借林木为景，虽不及京师皇宫巍峨，却自有一番清幽雅致、闲适安逸的韵味。
司徒文睿一路行来，所见南疆官员对他这位“迎驾特使”礼数周全，但并无过分谄媚，秩序井然，让他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平南王多了几分敬佩。
在行宫正殿，他见到了传说中在此“静养”的太上皇。
这一见，却让司徒文睿心中疑窦丛生，甚至大感意外。
只见太上皇穿着一身宽松的云纹常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正与陪同在侧的平南王谈笑风生，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见到司徒文睿进来行礼，他脸上立刻绽开爽朗的笑容，亲自抬手虚扶：“快起来，快起来！你就是星耀家的文睿？果然一表人才，少年英杰！一路辛苦了！”
这哪里像是被囚禁或者病弱不堪的模样？分明是精神矍铄，状态好得不能再好！
司徒文睿飞快地抬眼扫视，殿内侍立的侍卫，确实多是些面孔沉稳、气息内敛的中年汉子，观其举止气度，很像是太上皇昔日的旧部亲随。
平南王在一旁态度恭敬却不卑微，言谈间对太上皇的关切也是真心实意。
难道……陛下和平南王，竟然真的没有限制太上皇的人身自由？
“文睿啊，你来得正好！”太上皇显得心情极佳，拉着他的手，如同寻常人家的长辈关心子侄，“京城现在如何？皇帝她……一切都好吧？朕在这南疆，消息总是不那么灵通。”
司徒文睿谨慎地拣了些好听的说了，无非是陛下英明，万国来朝在即，京师如何繁华热闹。
太上皇听得频频点头，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这孩子，从小就主意大，能干是能干，就是太累着自己。”
他话锋一转，兴致勃勃地道：“你远道而来，明日朕让人安排了围猎，就在这后山皇家猎场，你也一起去松散松散筋骨，让朕看看我们司徒家儿郎的马上功夫！”
平南王在一旁笑着补充：“文睿贤侄有所不知，太上皇在此休养，偶尔行猎，最是舒心。近日猎场里恰好来了一头罕见的吊睛白额大虫，凶猛异常，正好让贤侄一展身手。”
面对太上皇如此“亲切”的邀请，司徒文睿岂有推拒之理？他连忙躬身应下：
“臣遵旨！定不负太上皇期望！”心中甚至隐隐有些兴奋，若能在此次围猎中表现出色，博得太上皇欢心，那此次南疆之行，便算是成功了一大半。或许，陛下派他前来，真的只是一次单纯的示好和考验？
他全然不知，在他抵达之前，太上皇便已吩咐下去：“准备围猎，那头‘大虫’，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次日，天朗气清，正是围猎的好天气。皇家猎场旌旗招展，号角连营。
太上皇一身利落的骑射装束，坐在一匹神骏的宝马上，顾盼间威仪不减当年。
司徒文睿紧随其后，一身银甲，手持长枪，倒也显得英姿勃发。平南王及一众南疆将领、侍卫簇拥左右，队伍浩浩荡荡开入丛林深处。
起初，猎场气氛热烈。獐狍野鹿惊起，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收获颇丰。太上皇甚至还亲手射中了一头壮硕的野猪，引来一片喝彩。司徒文睿也射中了几只野兔山鸡，自觉表现尚可。
然而，就在日头渐高，众人准备稍事休息时，异变陡生！
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猛地从密林深处传来，声震四野，带着令人心悸的狂暴气息。
下一刻，一头体型异常硕大、毛皮斑斓的吊睛白额猛虎，如同一道黄色的闪电，猛地蹿出灌木丛，其目标赫然正是队伍前方，骑在马上的太上皇！
“护驾！护驾！”平南王脸色“大变”，厉声高呼。
场面瞬间大乱！侍卫们纷纷策马上前，张弓搭箭，但那猛虎速度快得惊人，左冲右突，竟冲破了外围的护卫圈，直扑太上皇御驾！
“畜生敢尔！”司徒文睿眼见猛虎龇牙咧嘴，腥风扑面，心中虽也是一惊，但更多的是一股“天赐良机”的狂喜！
此时不表现忠勇，更待何时？若能救驾，哪怕只是驱赶猛虎，也是大功一件！祖父的叮嘱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热血上涌，不假思索地一夹马腹，挺起手中长枪，大喝一声：“陛下莫慌，臣来救驾！”便一马当先，朝着那猛虎冲了过去！
他的动作又快又急，似乎“恰好”挡住了几名正要上前护驾的侍卫的路线。
那猛虎见有人冲来，凶性更炽，低吼一声，舍弃了近在咫尺的太上皇，转身便朝着司徒文睿扑来！
“来得好！”司徒文睿心中豪气顿生，紧握长枪，瞄准猛虎的咽喉便欲刺去。
他骑术精湛，武艺在宗室子弟中也算佼佼者，自信对付一头猛虎，即便不能瞬间击杀，周旋片刻等待援军总是不难。
然而，就在他策马冲入一条相对狭窄、两侧林木茂密的林间小道，人与虎即将正面碰撞的刹那——
“唏律律——！”
他胯下的骏马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前蹄猛地一软，像是踩中了什么滑腻之物或是隐秘的绊索，整个马身毫无征兆地向前倾覆！巨大的惯性将司徒文睿猛地从马背上掀飞出去！
“啊！”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便重重地摔在地上，长枪脱手飞出老远，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眼前一阵发黑。
那猛虎岂会放过如此良机？它原本前扑的势头一顿，随即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血盆大口张开，带着腥臭的狂风，朝着摔得七荤八素、挣扎欲起的司徒文睿猛扑而下！
“快！救特使！”平南王的惊呼声和侍卫们的呼喝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几支箭矢“嗖嗖”射向猛虎，却似乎因为角度和树木遮挡，要么射空，要么只浅浅地扎在虎背上，反而更激怒了这头野兽。
利爪撕裂锦袍，獠牙切入血肉。
剧痛瞬间淹没了司徒文睿的意识。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不远处，端坐马上的太上皇，脸上那瞬间收敛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平南王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光芒。
原来；……祖父是对的……
这是司徒文睿脑中最后一个念头，随即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文睿！我的儿啊！”平南王“目眦欲裂”，第一个冲上前去，侍卫们这才一拥而上，乱刀齐下，将那头犹自咆哮的猛虎当场格杀。
现场一片狼藉，血腥气弥漫。
太上皇此刻才“惊魂未定”地策马上前，看着地上血肉模糊、已然气绝的司徒文睿，脸上瞬间布满“悲痛”与“震”怒”：“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快！传太医！不……快看看文睿！”
早有随行医官上前探查，片刻后，颤抖着回禀：“太上皇……司徒特使……已然……已然殉国了！”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太上皇“勃然大怒”，指着周围的侍卫，“尔等是如何护卫的？！竟让特使遭此大难！朕要重重治你们的罪！”他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从马上栽下来，被左右连忙扶住。
“太上皇息怒！是臣等护卫不力！臣万死！”平南王率先跪倒请罪，一众侍卫也哗啦啦跪倒一片。
太上皇“痛心疾首”，老泪纵横（努力挤了挤）：“文睿年少英才，奉旨前来迎朕，竟……竟命丧于此！朕如何向星耀交代，如何向皇帝交代啊！所有今日当值护卫，全部羁押，交由平南王严查失职之罪！即刻发电报，向京师报丧！将此地详情，原原本本，奏报皇帝！”
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在绝对的权力掌控下，演得天衣无缝。南疆的加急奏报，带着“沉痛”的消息和“详尽”的经过，朝着京师飞速传递。
……
数日后，噩耗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京师司徒星耀的府邸。
“你说什么？！文睿……文睿他……”书房内，司徒星耀正强撑着病体与儿子商议后续，听到管家连滚爬爬进来，涕泪交加地禀报嫡长孙在南疆围猎殉虎的消息，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血丝密布。
“陛下……陛下好狠毒的手段！好一招借刀杀人！”他瞬间就想明白了一切，什么迎驾特使，什么彰显孝道，全是陷阱！
清漓分明是算准了文睿年轻气盛，必会在太上皇面前表现，这才布下此等死局！那南疆，那猎场，那猛虎，那马匹失蹄……哪有那么巧的事！
极度的愤怒、滔天的恨意、还有那蚀骨剜心的丧孙之痛，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猛烈喷发。他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猛地涌上。
“噗——！”
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溅红了身前的地毯和儿子的衣袍。
“父亲！”
“祖父！”
““老爷！”
惊呼声四起。司徒星耀身体剧烈摇晃，手指着皇宫的方向，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
府内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惊呼声、奔走请太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经太医连夜抢救，司徒星耀的命算是保住了，但人也彻底垮了。
他中风了，半边身子无法动弹，口眼歪斜，言语不清，只能发出“嗬嗬”的含糊声音，唯有一双眼睛，时常死死地瞪着虚空，里面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绝望。
司徒星耀一脉失去了最优秀的继承人，顶梁柱也轰然倒塌，势力瞬间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
……
皇宫，御书房。
清漓看着南疆电报加急送来的奏报，以及平南王同时密呈的、更为详细的“事故”说明。她脸上适时地露出了“震惊”与“悲伤”的表情，久久不语。
良久，她轻轻放下奏报，叹了口气，对侍立一旁的黎川和苏清欢道：“天妒英才，实在令人痛心。司徒特使奉旨迎驾，竟遭此不测，朕心……甚悲。”
她语气低沉，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拟旨。追封司徒文睿为忠勇公，以其弟袭一等镇国将军爵位。
赏赐金银布帛，厚恤其家。另，旨谕南疆，命平南王务必严查护卫失职之责，妥善料理后事，安抚司徒宗亲。”
她的表现，在朝臣看来，是仁至义尽。不仅没有因司徒星耀一脉之前的暗中动作而迁怒，反而对不幸殉职的司徒文睿追封厚赏，彰显了帝王气度。
只有极少数知情人，才能从这完美的表演下，窥见那冰冷彻骨的杀伐果断。
“陛下，”苏清欢轻声请示，“《皇家日报》对此事……该如何报道？”
清漓沉吟片刻，道：“如实报道，重点渲染司徒文睿为护驾而英勇殉虎，追封忠勇公。至于司徒老将军听闻噩耗悲痛病倒……可略提一笔，以示朝廷关怀。基调要把握好，是意外，是悲剧，但亦彰显了忠勇，朝廷绝不会亏待忠臣之后。”
“是，陛下。”苏清欢心领神会。这报道一出，既能堵住悠悠众口，又将司徒星耀一脉彻底打落尘埃，再也掀不起风浪。
黎川无声地递上一份密报，是监视司徒星耀府中的眼线送来的，详细描述了司徒星耀吐血中风后的惨状。
清漓扫了一眼，随手将密报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她走到窗边，望着南方。南疆的麻烦解决了，司徒星耀这个最大的内部隐患也算基本清除。
宗室改革的障碍，又少了一块坚硬的绊脚石。
“接下来，”她轻声自语，目光却已投向了更遥远的地方，那里有即将到来的万国使臣，有正在大洋上航行的探索舰队，有广阔无垠、等待开拓的海外疆土，“该看看朕的新棋子们，能带来怎样的惊喜了。”
皇宫内外，仿佛依旧是那片晴朗的天空。
但有心人都能感觉到，经此一事，女帝陛下的权威，已然更上一层楼。那些还在暗中观望或心怀侥幸的势力，不得不再次掂量一下，与这位年轻帝皇为敌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