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位大典与登基大典的仓促,并未折损其庄严与历史的分量。
金碧辉煌的宫殿,肃穆的礼乐,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共同见证了大齐王朝第一位女帝的诞生。
司徒清漓,这个曾经因哑疾而被暗中怜悯、又因才华与魄力而屡屡令人震惊的郡主,如今身着玄色赤金帝王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稳稳地坐在了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之上。
权力交接在法理上已然完成。清漓自五岁入京,大部分时光皆在宫闱中度过,对这片红墙黄瓦的天地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庭院。
如今以帝王之尊重回宫中,于她而言并无半分环境上的不适,唯有肩头那沉甸甸的、关乎天下苍生的责任。
然而,一个现实的问题立刻摆在了面前——皇帝的居所,勤政殿。
太上皇司徒星竹自中毒后,身体一直未曾真正康复,他一直居于勤政殿养病。
清漓于公于私,都不愿在此刻令其挪动。
于公,她是新帝,对禅位于己的太上皇需表现出极大的尊崇,贸然让其移宫,难免惹人非议,质疑她迫不及待、刻薄寡恩。
于私,那是自幼疼爱她、最终将江山托付给她的皇伯父,她不忍心让其因迁居而再受颠簸,影响本就岌岌可危的健康。
是故,登基大典后的第一日,清漓便前往勤政殿后殿请安,并恳切言明,请太上皇继续安居于此,她自己可在附近择一宫殿暂居,如历代太子监国时所居的东宫,或另行整理一处宫苑即可。
彼时,司徒星竹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庭中渐显秋意的草木,听闻清漓之言,他缓缓转过头,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复杂而欣慰的笑容。他招招手,示意清漓坐到近前。
“漓儿……如今该称陛下了。”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清明,“你的孝心,伯父知道。但,规矩不能乱,名分必须正。”
他微微停顿,继续道:“勤政殿,是皇帝的居所。朕……现在是太上皇,是退位之君,岂能长久占据帝宫?若我一直住在这里,那些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会如何想?他们会觉得,如今在偏殿暂居的你,不过是代朕执笔的傀儡,这金銮殿上真正做主的,依旧是我这个躲在幕后的老头子。”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清漓,语重心长:“这对你巩固皇权,破旧立新,影响极大,甚至是致命的。帝星唯一,不容双日悬空。哪怕我只是在这里多留一日,都会成为你前行路上的无形枷锁。”
清漓心中震动,她明白皇伯父所言非虚。权力的象征意义,有时比权力本身更为重要。
司徒星竹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决绝:“本来,我还想着,在你登基初期,我虽退位,但仍可在旁指点一二,让你有个缓冲,慢慢过渡。可是……”
他顿了顿,想起了今早清漓登基后第一次大朝会的情景。
那些他用了二十几年提拔起来的肱骨之臣,在奏对时,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垂帘之后(为示尊崇,太上皇首次朝会于殿后设帘观礼),言语间依旧带着请示他最终决断的意味。
虽然清漓处理政务条理清晰,决断果敢,但那股无形的、根深蒂固的旧有秩序,依旧弥漫在朝堂之上。
“可是,我发现我错了。”司徒星竹摇了摇头,“有我在,哪怕不言不语,你也无法真正独立。雏鹰不离巢,永远学不会飞翔。这江山,既已交到你手,我便该彻底放手,让你自己去闯,哪怕会摔跤,会碰壁,那也是你必经之路。唯有如此,你才能真正成长为大齐需要的,独一无二的帝皇。”
于是,关于移宫之事,太上皇没有再与任何人商议。
就在清漓登基后的第三日,他便以“静养需更幽静之处”为由,下令内侍监,以最快的速度,自行搬离了居住二十余年的勤政殿,移驾至宫城西侧的西苑(或称西内苑)。
那里宫殿精巧,园林秀美,确是颐养佳所,但距离权力中心已远,其象征意义不言自明。
移宫风波刚平,太上皇又抛出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决定。
在西苑安顿下来没几日,他便召见了清漓与平南王司徒星河。
在西苑临水的暖阁内,司徒星竹看着面容尚带一丝稚嫩却已初具帝王威仪的清漓,又看了看身旁眉头微蹙、难掩担忧的弟弟,平静地开口:
“星河,漓儿,我决定,不日便与你一同返回南疆。”
“什么?!”平南王司徒星河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皇兄!您的身体……南疆路远迢迢,舟车劳顿,如何经得起?这……这万万不可!”
他最大的担忧,是万一皇兄在途中,或是在南疆……驾崩,按照礼制,皇帝驾崩需尽快归葬皇陵,南疆与京师相隔数千里,届时该如何是好?这不仅是 ,安葬的难题,更可能引发政治动荡。(事实上,司徒星竹虽因中毒身体每况愈下,但他后来还是在南疆活了很久才过世)
清漓也是秀眉紧蹙,眼中满是不舍与忧虑。
司徒星竹抬手,止住了弟弟激动的话语。
他的目光异常清澈和坚定:“星河,你的担忧,朕明白。但正因如此,朕才更必须离开。”
他看向清漓,语气沉凝:“朕在位二十余年,如今朝堂之上,从内阁辅臣到六部堂官,乃至地方大员,十之七八皆是朕亲手简拔。他们习惯了听朕的号令,遵循朕的意志。只要朕还在京师,哪怕住在西苑,深居简出,他们的心,他们的眼,就还是会不自觉地望向这里。这对漓儿树立新帝权威,是极大的阻碍。”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朕这太上皇,在京城,就是个碍眼的存在。与其留在这里,让你们父女二人,让满朝文武都别扭,不如朕自己识趣些,走得远远的。”
接着,他话锋一转,眼中流露出一种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向往与好奇:“再者,朕如今卸下重担,好不容易得了空闲,是真想去亲眼看看,漓儿你在南疆一手打造的那些‘奇迹’——那能让稻谷增产的杂交水稻,那日夜轰鸣的工坊,那据说亮如白昼的电灯,还有那座拔地而起的新城……朕想看看,你是如何将一片边陲之地,变得那般生机勃勃。这比困在这四方宫城里,听着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争斗倾轧,要有趣得多,也值得得多。”
最后,他看向清漓,目光中充满了无限的信任与托付:“漓儿,江山交到你的手中,朕很放心。朕在,你束手束脚;朕走,你方能大展拳脚,按照你自己的心意,去塑造一个属于你的,崭新的大齐。”
一番话,说得司徒星河沉默了下去,他深知皇兄所言,字字句句皆是为清漓、为这司徒氏的江山做最深远的打算。
那份决绝的牺牲与成全,让他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清漓望着太上皇睿智的容颜,心中酸楚与感激交织,最终化为一股更加坚定的力量。
她离座,后退一步,郑重地对着司徒星竹行了一个完整的大礼。
“皇伯父……良苦用心,清漓……铭感五内。”
“您既决心已定,清漓……唯有遵从。南疆之行,清漓必安排妥当,定让皇伯父一路平安,颐养无忧。”
她当即下旨,以最高规格保障太上皇南巡。
抽调最精锐的五百“羽林黑骑”作为护卫,由黎川亲自挑选可靠将领统领;太医院指派两名院判及数名精通调理的太医随行;一应车马、舟船、住所、用度,皆按太上皇仪制,务求舒适安稳。
同时,八百里加急通知南疆王府及沿途官府,做好迎驾及安保事宜。
消息传出,已然晋升为母后皇太后的陈皇后,立刻来到清漓面前,表达了希望随驾前往南疆的意愿。
她言辞恳切:“太上皇龙体欠安,身边总需人细心照料。宫中太医虽好,终究不及身边人知冷知热。臣妾……身为太上皇枕边人,理当随侍左右。”
经历了几位皇子的惨剧和后续的清洗,司徒星竹的后宫早已凋零,剩下的几位太妃、太嫔,眼见太后都要走,在这深宫之中更是无所依靠,也纷纷请求一同前往。
太上皇本嫌带着一群女眷麻烦,但清漓却颇为理解这些深宫妇人的不易与惶恐。
她小手一挥,爽快地准了:“母后与诸位太妃太嫔一片痴心,岂忍拂逆?便一同随驾吧,路上也好与太上皇做个伴,解个闷。”
于是,内务府又是一阵忙碌,将这位母后皇太后并几位太妃太嫔,连同她们的贴身宫人,一并“打包”,加入了南巡的队伍。
离宫之日,秋高气爽。宫门外,仪仗肃穆,车马辚辚。
清漓身着女帝朝服,率领留京的文武百官,亲至宫门送行。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走到太上皇的御辇前,不顾帝王的身份,对着车内倚靠的司徒星竹,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个三拜九叩的大礼。
她没有说话,但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至诚的敬意与感激。
感谢其多年的养育之恩,感谢其毫无保留的教诲之德,感谢其将这万里江山、千斤重担的最终托付。
这一刻,所有旁观者,无论是真心拥戴还是心存疑虑的臣子,都清晰地感受到,这场前所未有的权力交接,并非源于阴谋与胁迫,而是出于一位睿智君主的主动选择与一位继承者的至诚感恩。
其过程虽不乏血腥与斗争,但在这离别的瞬间,却充满了人情的温度与权力的合法传承。
太上皇隔着车帘,看着跪伏在地的清漓,眼中终是泛起一丝水光,他微微颔首,轻轻摆了摆手。
车驾缓缓启动,在精锐的羽林黑骑护卫下,向着南方,迤逦而行。
清漓站起身,目送着车队远去,直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她转过身,阳光洒在她年轻而坚毅的脸上,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群臣。
朝堂,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时代。而她,也已做好了独自面对一切风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