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京郊,冻得连乌鸦的聒噪都带着冰碴子味。大清早,京师东郊那新开辟的“钢铁起点”站台上,却活像捅了马蜂窝。人声鼎沸,呵气成云,蒸汽混着煤烟味儿,在凛冽的空气中凝成一道道翻滚的灰白气龙。
站台中央,卧着一条真正的钢铁巨兽——京师通往山海关的“追风号”蒸汽列车!它通体由黝黑沉重的精钢铆接而成,巨大的锅炉如同巨兽隆起的脊背,粗壮的烟囱斜指铅灰色的苍穹。连接各节车厢的不是寻常的挂钩,而是覆盖着厚重护板、布满巨大铆钉的铰接结构,如同巨兽的钢铁关节。车头两侧,用朱砂刷着两个歪歪扭扭却气势十足的狂草大字——“追风”!阳光吝啬地洒下,在冰冷的钢铁上跳跃着微弱的光斑,更衬得这巨物沉默而狰狞。
站台周围,挤满了看稀罕的百姓、押注的商人、紧张的工部官员,还有上百名精挑细选、穿着崭新靛蓝号衣、却依旧冻得脸色发青的“铁道兵”。空气里弥漫着兴奋、忐忑,还有一丝对未知力量的敬畏。
“时辰到——!点火——!!!”
随着工部督造官一声破锣嗓子的嘶吼,早已在巨大炉膛里堆满的上等石炭,被几个同样冻得哆嗦的火夫用长柄铁锹猛地引燃!
“轰!”
低沉的闷响从车头内部传来,仿佛巨兽在腹中酝酿雷霆!紧接着,粗壮的烟囱猛地一震,一股浓密如墨、带着火星子的黑烟,如同挣脱束缚的妖龙,咆哮着喷涌而出,直冲云霄!瞬间将站台上方的天空染黑了一大片!
“呜嗷——!!!”
一声前所未闻、撕裂耳膜、足以将人天灵盖掀开的汽笛长啸,如同史前巨兽的咆哮,猛地炸响!声浪裹挟着滚烫的蒸汽和刺鼻的煤烟,如同无形的巨拳,狠狠砸向站台!
“妈呀!”
“耳朵!我的耳朵!”
“趴下!快趴下!妖怪叫了!”
看热闹的人群瞬间炸了锅!离得近的几位老员外直接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手里的暖炉都扔了。胆小的妇人尖叫着捂住耳朵,孩童吓得哇哇大哭。连那些自诩胆大的“铁道兵”,也被这从未听过的恐怖声响惊得下意识后退几步。
就在这片混乱和惊恐之中!
“哐当!哐当!哐当——!”
沉重的钢铁巨兽,动了!
巨大的主动轮猛地咬住冰冷的铁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蒸汽狂暴的嘶吼,“追风号”庞大的身躯开始剧烈地震颤!连接各节车厢的钢铁铰接处,巨大的铆钉在巨大的扭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迸溅出星星点点的橘红色火星!
它起初如同一个沉睡初醒、关节锈涩的巨人,动作迟缓而沉重。但仅仅几个呼吸之后,在锅炉深处越来越狂暴的蒸汽推动下,那沉重的钢铁身躯便获得了惊人的加速度!
“动了!真动了!”
“老天爷!铁疙瘩跑起来了!”
“快看!越来越快!”
在无数道惊骇、狂喜、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追风号”如同一条被惊醒的钢铁地龙,喷吐着浓烟与火星,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沿着两条笔直、闪烁着冷硬光泽的铁轨,蛮横无比地碾碎了京郊清晨的寂静,朝着东北方向,一头扎进了苍茫的雪野!
列车驾驶室,活脱脱是阎王爷的炼丹炉和铁匠铺的混合体。
巨大的黄铜压力表指针疯狂地跳动,刻度盘上的红线区域仿佛随时会被刺破!温度计的水银柱已经飙升到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高度!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细碎的煤灰,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无孔不入地往人脸上、脖子里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是永恒的背景音,活塞在粗壮的青铜气缸里如同疯魔附体,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疯狂地往复冲撞!每一次撞击都发出“哐!哐!”的巨响,带动着整节车头都在剧烈颤抖!连接驾驶室与后面煤水车的厚重铁门,被震得嗡嗡作响,门缝里不断喷出灼热的蒸汽和呛人的煤烟。
蒯祥,这位“追风号”的总工兼临时车长,此刻正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暴躁棕熊。他脱得只剩一件被煤灰和汗水浸透、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粗布坎肩,露出筋肉虬结、布满汗珠和煤灰的上身。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狭窄的驾驶窗,任凭刀割般的寒风混合着滚烫的煤灰抽打在脸上!
“风!再给老子加点风!炉膛火发白!没吃饱饭吗?!”蒯祥的吼声在狂暴的噪音中显得声嘶力竭,几乎破音。他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飞速后退的雪景,又猛地缩回头,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大手狠狠拍在压力表盘上,震得指针乱颤,“压力!压力掉下来了!添煤!加压!往死里压!老子要听气缸唱破锣!快——!!!”
驾驶室里几个同样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壮硕火夫,如同上了发条的傀儡,疯狂地挥舞着沉重的铁锹!乌黑的、闪烁着点点晶光的优质石炭,雨点般被投入那如同地狱之口的炽热炉膛!炉火瞬间爆燃,发出“呼呼”的咆哮!压力表的指针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向上窜了一截!
“呜——!”汽笛适时地再次发出示威般的短促咆哮,似乎在回应着蒯祥的疯狂。
列车如同被彻底激怒的钢铁巨兽,速度再次飙升!车厢连接处那些覆盖着护板的巨大铰接铁环,在高速运转和巨大扭力的双重折磨下,发出更加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每一次剧烈的晃动和转向,都有更加密集、更加耀眼的火星,如同节日的焰火般从护板的缝隙中疯狂地迸射出来!如同巨兽关节在过度拉伸中迸裂出的鲜血!
时速罗盘上,那根纤细的指针,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野马,正坚定而缓慢地向上爬升——十里…十二里…十四里…
车厢里,李拾端坐在唯一一张固定在车壁上的硬木椅上。他穿着厚实的靛蓝棉袍,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驾驶室里的地狱景象和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茫茫雪野,都与他无关。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偶尔扫过固定在桌面上那个简陋却精准的时速罗盘。
指针,颤巍巍地,艰难地,最终定格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刻度上——十五里!
十五里!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速度!
李拾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一下。就在这时——
“嗖——啪!”
一声尖锐的唿哨,如同毒蛇的嘶鸣,毫无征兆地从列车前方右侧那片黑压压、如同鬼蜮入口的黑松林中炸响!
紧接着!
“唏律律——!”
十几匹健马如同鬼魅般从松林边缘的阴影里狂飙而出!马上的汉子个个裹着脏污的皮袄,蒙着面巾,手里挥舞着雪亮的马刀、沉重的狼牙棒,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怪叫!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魁梧,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如同蜈蚣爬过,正是横行京畿至山海关一带、凶名赫赫的山贼头目——金雕眼!
金雕眼一勒马缰,那匹高大的黑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狠狠刨在铁轨旁的冻土上!他手中那柄门板宽的九环鬼头刀高高扬起,刀环碰撞发出摄人心魄的乱响!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炸雷般的吼声裹挟着内力,竟短暂地压过了列车的轰鸣,狠狠砸向疾驰而来的钢铁巨兽:
“停车——!留钱——!留——!”
“命”字尚未出口!
异变陡生!
“嗤——!!!”
一股粘稠、滚烫、如同岩浆喷发般的黑红色“洪流”,猛地从列车车头侧面那根粗大的排烟管下方的几个预留泄压孔中,狂暴地喷涌而出!
那不是蒸汽!
那是烧得半熔、裹挟着未燃尽石炭、温度骇人的——煤渣雨!
这滚烫的“黑龙之息”,如同拥有生命般,带着焚尽一切的恶意和巨大的冲击力,瞬间覆盖了金雕眼和他前方几个冲得最猛的喽啰!
“啊——!!!”
“我的眼睛!眼睛!”
“烫!烫死老子了!”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取代了刚才嚣张的吼叫!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山贼首当其冲!滚烫的煤渣如同烧红的铁砂,狠狠拍打在他们的脸上、手上、裸露的皮肤上!瞬间燎起大片大片恐怖的水泡!更可怕的是那些细小的、半熔的颗粒,直接钻进了眼睛!
人仰马翻!惨嚎震天!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劫道马队,瞬间乱成了一锅烧开的滚粥!侥幸没被正面喷中的山贼也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和同伴的惨状吓得魂飞魄散,勒住马匹不敢上前。
金雕眼运气稍好,只是被零星滚烫的煤渣溅到了手臂,灼痛难当。他看着眼前如同被滚油泼过的蚂蚁般翻滚哀嚎的手下,又惊又怒,脸上那道刀疤扭曲得如同活过来的蜈蚣!他死死盯着那喷吐着浓烟、如同不可战胜的钢铁巨兽般咆哮着冲来的列车,眼中充满了怨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妖…妖怪!是黑龙吐息了!快跑啊!”不知是哪个吓破了胆的喽啰带着哭腔嚎了一嗓子。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剩下的山贼再也顾不得头领,发一声喊,如同丧家之犬,调转马头,连滚带爬地朝着黑松林深处溃逃而去!
金雕眼看着瞬间溃散的队伍,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狠狠一夹马腹,带着满身灼痛和屈辱,狼狈地消失在松林阴影里。
危机似乎解除。
车厢里,李拾的目光从时速罗盘上移开,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被车轮卷起的雪雾。刚才那场短暂而血腥的遭遇,仿佛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扫过靠近车头位置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路基时——
几点极其刺目、如同红梅绽放在雪地上的——新鲜血滴!赫然映入眼帘!
那血滴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向…列车中段的车厢底部!
不是山贼溃逃留下的!方向不对!位置也不对!
有人扒车!
李拾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与此同时!
“咚!咚!咚!”
一连串沉闷、急促、如同重锤敲击铁皮的声音,猛地从李拾所在车厢的顶部传来!声音的位置,正在快速向后移动!
驾驶室里,蒯祥刚刚为成功逼退山贼(虽然方式有点意外)而咧开大嘴,露出一口被煤灰熏得微黄的板牙。那沉闷的敲击声透过车顶铁皮传来,虽然被巨大的噪音掩盖了大半,却依旧没能逃过他这老工匠的耳朵!
“他娘的!还有不怕死的?!”蒯祥脸上的笑容瞬间被暴怒取代!他猛地缩回探出窗外的身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扫向车顶方向传来的声音源头!没有半分犹豫,他弯腰抄起脚边一把沾满煤灰、沉甸甸的平头煤锹!
“给老子滚下来!”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蒯祥全身肌肉贲张,那柄沉重的煤锹被他抡圆了,带着千钧之力,如同打铁时砸向顽铁的重锤,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朝着头顶传来异响的车厢铁皮顶棚——捅了上去!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血肉的闷响!
坚固的铁皮顶棚在巨大的力量下向内凹陷变形!
“嗷——!!!”
一声凄厉到极致、充满了非人痛苦的惨嚎,穿透了车顶铁皮和驾驶室的轰鸣,清晰地炸响在所有人的耳畔!
伴随着惨嚎,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小型的喷泉,猛地从煤锹捅破的缝隙处飙射而下!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下方疯狂运转的齿轮箱外壳上!
煤锹被蒯祥猛地抽出!锹头上,赫然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几缕被撕裂的皮肉组织!
而就在煤锹离开破口的瞬间,一小截东西,混合着粘稠的血液和破碎的皮肉,从破口处掉了下来,“啪嗒”一声,恰好落进了下方那巨大、复杂、正疯狂啮合旋转的齿轮箱缝隙之中!
齿轮无情地碾过!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骨头碎裂的“咔嚓”轻响!
是夜,山海关临时机修库。
巨大的“追风号”如同疲惫的钢铁巨兽,静静卧在轨道上,散发着灼热的余温和浓烈的煤烟、机油混合气息。库房里灯火通明,巨大的鲸油灯将冰冷的钢铁映照得如同巨兽的骨骸。
蒯祥蹲在齿轮箱旁,脸上、手上、坎肩上全是黑乎乎的油污和凝固发黑的血迹。他手里捏着一把细长的精钢镊子,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巨大的驱动齿轮的齿缝里,往外夹取着什么。
旁边几个协助检修的年轻工匠,脸色都有些发白,不敢靠近那散发着血腥味的齿轮箱。
终于,蒯祥手腕一抖,镊子尖端夹着一小截东西,举到了灯光下。
那赫然是半截人类的食指!
断口处血肉模糊,骨头茬子森白刺眼。指节因被齿轮碾轧而变形扭曲,指甲缝里塞满了乌黑的油泥。
然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并非断指本身。
而是在那截断指靠近指根处的皮肤上,赫然用靛青色颜料刺着一个清晰无比的、线条粗犷狞厉的图案——一个仰天咆哮、獠牙毕露的北元苍狼之首!
蒯祥捏着这半截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断指,布满油污和血渍的脸上,缓缓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带着浓烈嘲讽和杀意的笑容。他用镊子尖点了点那狰狞的狼头刺青,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生铁:
“呵…顾西风这老王八蛋,手伸得够长啊!连派来扒火车的探子,指头缝里都他娘的刻着狼头!真当自己是草原上的野狗了?”
冰冷的库房里,只有齿轮箱冷却时发出的轻微“咔哒”声,和蒯祥那带着血腥味的冷笑在回荡。灯光下,那半截带着狼头刺青的断指,闪烁着诡异而冰冷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