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草立在展示柜边,目送郭老板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碾过青石板路,尾灯的红光在蜿蜒道路口拐角处倏忽熄灭,只留下引擎低沉的余韵和一片骤然加深的寂静。
她深吸了一口都市暴躁微辛凉的空气,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却未能尽散。紫云芝开脸礼成,可真正的较量,似乎才刚刚开始!
蓝草转身去找王会长,拉开帷幕步入茶室,暖黄的灯光与蒸腾的茶气裹挟而来。王会长独立在窗边那张宽大的老榆木茶台,红泥小炉上煨着的泉水正滚着细密的鱼眼泡,咕嘟声在静谧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抬眼,脸上是惯常的圆滑笑意,眼神却如深潭:“蓝草啊,郭老板这尊财神,风风火火的。坐,咱们爷俩唠点实在的——除了这灵芝仙草,你们石湾村翰林农庄,还有哪些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让我开开眼!”
蓝草依言坐下,竹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承载了心事。她略一凝神,将石湾村的家底细细铺陈:“王会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石湾村的好东西,都在山林水土里。刚出的茶树茹、鸡枞菌,鲜掉眉毛;山涧引活水养的水草鱼,肉紧实得像蒜瓣;坡地不打药的小菜,水灵得能掐出水;再有就是村后山那众多的老梅树,许爷爷守着传承手艺做的梅子酱,酸香开胃,最是解腻…”她顿了顿,声音沉稳,“都是乡亲们一锄头一篮子,实打实从土里刨出来、从山里请出来的。”
“好!”王会长猛地一拍茶台,震得茶盏叮当脆响,脸上的笑意如泼墨般铺展开来,“石湾村翰林农庄这块牌子,我老王信得过!就这么定了!”他大手一挥,斩断所有犹疑,“往后,只要是你们农庄出来的东西,菌子、鲜鱼、时蔬、梅子酱、冬茶…甭管是地里长的、水里游的、树上结的、坛里酿的,”他目光灼灼,字字如钉,“我一律全收!有多少,我要多少!”
这承诺来得如旱地惊雷,干脆得令蓝草猝不及防。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直抵眼底。她霍然起身,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王会长…您这…这是看重我们石湾村啊!我替全村老小,给您作揖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她急忙转身,从带来的粗布提袋里,珍而重之地捧出两罐青花瓷坛的梅子酱、一盒朴拙竹篾编织的冬茶,一盒鸡枞菌,茶树茹,还有几包用干荷叶细绳捆扎得方正的白菜干,恭敬地放到王会长面前,“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谢意,这点土产,您务必尝尝鲜。梅子酱是许爷爷的老手艺,冬茶是后山老茶树的头采,白菜干是婶子们一棵棵挑了,晒足了秋阳的,蒸肉炖汤,香得很!菌子是茶园建的新棚内采的,鲜的很!”
王会长朗声大笑,欣然接过:“好!好!乡里乡亲的心意,最是金贵!这白菜干,透着股日头的香,地道!”
他拿起一包凑近鼻端,深吸一口那浓郁的阳光与菜蔬混合的干香,满意地点头。放下东西,话锋却如刀锋般陡然一转,眼神锐利地穿透袅袅茶烟:“不过,蓝草啊!这件事我搁在心里头,不吐不快。今儿这紫云芝开脸的大日子,王厅长这尊真神,影子都没露一下?是不看好吗?”
他端起温热的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细腻的瓷壁,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这灵芝非同小可,他这位父母官,花了大心思种植的,是真被会议淹了顶,还是…存了心要避开郭老板这阵东风?”
蓝草心头一凛,面上竭力不动声色,只觉茶室内暖融的空气骤然凝滞。他端起自己那杯已凉的茶,啜了一小口,喉间干涩稍解,才谨慎答道:“王会长您多虑了。王厅那边确实被省里一个紧急协调会绊住了,电话里也连声道歉,遗憾得很。不过他说了,明天一定抽身过来,亲自看看这宝贝。”
“哦?明天?”王会长眉梢微挑,审视的目光在蓝草脸上逡巡片刻,旋即又化作豪爽的笑,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那正好!等他来了,你务必把郭老板今天那个提议,原原本本跟他透个风。”
他放下杯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另外,紫云芝的原滋原味,我老王今儿就在这里先定下两朵!炮制好了,直接给我送来!”指关节敲击着桌面,笃笃作响,“记住,要原滋原味的!他郭老板要搞什么元素提取是他的宏图大业,我老王只信这天地生养、古法炮制的原物!这是老祖宗传下的和气性,机器抽不走!”
“一定!王会长您放一百个心!”蓝草郑重应诺。这“原滋原味”四字,犹如一道符咒,暂时镇住了她心中因郭老板那“元素提取”蓝图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王会长这才满意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份江湖气派:“得!有你这话我踏实了。天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起身回吧。”
蓝草告辞,走出茶室,冷风裹挟着冬夜的凛冽寒意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茶室内的暖意,却吹不散心头的千钧重负。王会长筑起的“原滋”堤坝固然坚固,但郭老板那裹挟着资本与科技洪流的巨轮正隆隆驶来。
她走到那辆沾满泥点的旧越野车旁,并未立刻上车,而是倚着冰凉的车门,摸出手机。屏幕幽蓝的光刺破浓稠的夜色亮他,映眉宇沟壑。更添烦躁!
蓝草狠狠的深吸一口寒冽的空气,仿佛要将这里的清气吸入肺腑深处,手指在通讯录里快速翻动,最终重重按在“老书记”的名字上。电话接通,老书记那带着浓重乡音、沉稳如磐石的声音传来:“蓝草?灵芝开脸顺当吧?乡亲们都盼着好消息呢。”
“老书记,”蓝草压低嗓音,身体下意识地缩进车身的暗影里,“郭老板是来了,可…他抛出了个新想法。”她语速加快,将郭老板那“尖端生物提取”、“浓缩精华”、“国际市场”、“百倍利润”的宏大构想,尽可能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这沉默比山还重,压得蓝草几乎窒息。她能想象电话那头,老书记蹲在自家门槛上,烟袋锅子在粗糙的手指间捏得死紧,火星明明灭灭,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惊愕与困惑的脸。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苍老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石缝里艰难挤出来,带着土地的震颤:“提…提取元素?那…那还是咱们石湾村山神爷眼皮子底下长出来的紫云芝吗?还是祖宗传下来、救人活命的仙草吗?”
那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与深沉的忧虑,“他郭老板,这是要把灵芝连根带魂都嚼碎了咽下去啊!老祖宗留下的药方,讲的是君臣佐使,讲的是药材的‘整’、‘全’,是那股子‘活气’!他这么一‘提’,提溜出来的是药,还是…一堆冷冰冰、只认钱的分子式?”最后那句质问,带着无法言说的悲凉。
蓝草的心直往下沉。老书记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加激烈:“王会长这边定了两朵原枝,还包了咱们农庄其他所有山货销路,”她赶紧补充,试图稳住阵脚,“可郭老板这主意,太大,太悬,我一个人,扛不住这雷!”
“扛不住就别硬挺着!”老书记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事关石湾村的根脉,不是你蓝草一个人的担子!你在海城给我稳住!我这就去叫上刘老板,再喊上懂法的郭律师,我们仨立马动身,连夜奔海城找你汇合!”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起身、板凳刮擦地面的刺耳声响,还有老书记对着屋外中气十足的吼声,“老婆子,把我那件厚褂子拿来!刘老板家?快!…我倒要当面锣对面鼓地问问郭老板,他那宏图的笔,打算蘸着灵芝的血,还是咱乡亲们的泪来画!这灵芝的‘灵’字,经不经得起他那个‘提’字!”
电话戛然而止,急促的忙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刺耳。蓝草握着手机,指尖冰凉。老书记话语里的决绝与守护,像滚烫的岩浆注入她寒凉的心,却也带来了更沉重的、名为抬头的压力。这人,望向茶舍二楼那扇仍透着暖黄灯光的窗棂,王会长高大的剪影在窗边一闪而过。目光再投向远方,那沉入无边墨色、吞噬了公路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老书记那辆饱经风霜的旧吉普,正咆哮着冲出村口,刘老板那辆半旧的小车紧随其后,两束昏黄倔强的车灯,如同两柄利剑,正劈开重重山影,朝着海城的方向,碾着崎岖,卷起烟尘,裹挟着一股山雨欲来、背水一战的决绝气息,隆隆驶来。
蓝草发动了引擎,开着车子,吼在空旷的冷夜街道,显得格外孤独。车前的灯光破开黑暗柱刺,却照不透前方更深的迷惘。城市的霓虹在远处织成一片冰冷而虚幻的光海,那是郭老板商业版图的底色,也是紫云芝命运即将被裁决的舞台。
那一一株深藏于石湾村幽涧、沐浴的仙草,此刻静卧在温控特制的箱中,紫色的云纹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无声流淌。它已不再仅仅是一味珍稀药。它成了一个风暴眼,一个旋涡的核心。
老书记的车轮正碾碎夜色,奔赴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蓝草踩下油门,车子汇入城市边缘的流光。短暂的休憩之后,风暴终将登陆。而紫云芝,那沉默的紫色精灵,将在风暴眼中,见证自身命运的同时,也映照出一个古老村庄,乃至一种文明在面对时代巨变时的彷徨、坚守与可能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