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一月,山间清晨的寒气已颇有分量,枯黄的草叶上覆着一层晶莹的白霜。恒温菌棚内却温暖如春,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菌类蓬勃生长的浓烈鲜香。
茶树经历了一秋与菌伴生的滋养,枝条显得格外遒劲有力。最令人惊喜的是,在深绿色的老叶之间,在那些菌丝网络悄然输送的养分浸润下,竟顽强地钻出了一点又一点柔嫩的新绿!这些冬茶的芽头,细小却异常饱满,裹着细细的银白色绒毛,在棚内弥散的温暖水汽和透过薄膜的熹微晨光中,怯生生地探出头来,仿佛一粒粒凝聚了寒夜精华的翡翠,闪烁着内敛而坚韧的生命光泽。
经过几天的休整,众人将精选王老板的货送走,用换上新的菌种,蓝草在广播里喊话:“乡亲们,现在招募手脚灵活的小姑娘,婶子们去菌棚采茶!有意向的带上背篓到茶园集合,看我教你们采茶!而不伤菌种!今年过年的流水席就看这茬了!”
刘老板听蓝草发言后,宽厚的手掌在合同上重重一拍,纸页发出脆响,笑着看向蓝草:“蓝草,您这合同签得痛快!往后这‘采菌摘芽’的法子,咱们就按您的高见办!”一旁的郭律师,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也沉稳地点了点头,却仍难掩忧色:“蓝草,法子是好,可这地里的金疙瘩,菌种和菌丝,娇贵得很啊。几十号人来回踩踏,万一……”
蓝草并未立刻接话,只是轻轻蹲下身,指尖拂过覆盖着浅白色菌丝的湿润土壤,仿佛抚摸着初生婴儿的脸颊。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脸上交织的期待与忧虑,声音清亮而沉稳:“怕踩坏?那就把脚,变成会看路的眼睛。”
她站起身,走向旁边早几天已备好的工具区,拎起一双奇特的鞋子,鞋底并非硬胶,而是由细密如苔藓的软木纤维与弹韧的天然橡胶复合压制而成,布满微小的透气孔。“瞧,这是咱们的软底鞋,也是探菌鞋,”蓝草将它举高,让众人看清那层特殊的浅褐色鞋底,“轻、软、透,踩下去,地下的菌丝能透气,力道也像落叶飘下来似的。”她利落地换上,示范性地在菌床边沿踩踏,那鞋底如猫掌的肉垫般温柔陷落又弹起,只留下一个极浅的印痕,旋即被松软的土壤悄然抚平。
“光有鞋不够,”蓝草的目光投向沉默伫立的茶树丛,语气变得如指挥家般清晰,“脚步要像山猫寻路:‘三点支撑’!”她示意一个年轻力壮的小媳妇上前,自己则灵巧地踏入两垄菌床之间的狭窄间隙。左脚前掌稳稳落在间隙左侧,身体重心随之左移,右手迅捷如电探出,精准捻住右侧茶树枝头一枚饱满的嫩芽,指尖巧妙一旋一提,芽苞便无声落入掌中。同时,右脚尖已如蜻蜓点水般,轻轻点在间隙右侧。“看,左手、左脚、右脚尖,总有三点稳如磐石,”她边示范边解说,“身体重心始终悬在菌床之上,像山溪流过石头,只接触该接触的路径。”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追随着蓝草的身影。只见她穿梭于茶树之间,脚下如踏着无形的梅花桩,每一次落足都精确点在垄沟或特意铺设的竹片步道上,灵巧避让着菌丝密集的“雷区”。
采摘时,她的动作快而轻巧,指尖捻动茶芽如拈花般优雅,几乎不带动枝条的震颤。自告奋勇来采茶的婶子们看得入神,下意识模仿着向前探身,脚下却一个趔趄,重心失控地朝旁边一片闪着白光的菌丝区歪去!惊呼声尚未出口,蓝草已如离弦之箭侧身掠至,手臂稳稳托住她的肘部,另一手闪电般撑住地面,掌心正按在一块特意留出的裸露硬土块上。
“莫慌!”她声音沉稳如山,“记住,稳住核心,重心如流水,只走定好的河道。万一失稳,宁可手撑硬地,也别让脚跟去碾菌床!”婶子站稳,脸涨得通红,拼命点头,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越来越多的人换上了特制的软底鞋,笨拙却认真地尝试着“三点支撑”的步法。起初难免磕绊,有人为了够高处的嫩芽险些失去平衡,也有人因过度紧张而动作僵硬。
但蓝草的身影始终活跃其间,她的声音穿透劳作的低语:“李婶,你落脚轻些,对,像踩云彩!”
“张大姐,手别抖,旋着提,茶芽不伤,茶树也不伤!”
“王嫂子,看准落脚点,步道在这儿!”
她亲手调整着位置,纠正着姿势,将一种对土地和生命的精微体察,通过脚步和指尖,无声地传递。
郭律师没有下茶园,他长久地静立土埂边缘,目光如同精密的扫描仪,细细检视着那些特制的鞋底在松软土地上留下的、浅得几乎难以辨识的印记。
良久,他镜片后的锐利眼神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叹服所取代,低声对身旁的刘老板道:“刘老板,看来咱们签下的,不止是菌和茶啊……这分明是蓝草演了一门采茶的轻功。”
刘老板正摩挲着掌心一枚刚采下的、饱满润泽的茶芽,闻言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染的牙:“嘿,这芽头摸着就厚实!老郭,你说得对,蓝草这丫头,特精特灵,愣是让咱们的脚印都长出分寸和眼睛来!”
乡亲们逐渐掌握了诀窍,动作变得流畅起来。茶地里不再有沉重的踏步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韵律,软底鞋与土地接触时轻柔的沙沙声,如同细雨轻吻树叶,还有茶芽被利落采下时细微的脆响,清脆如珠落玉盘,还有压低却充满干劲的简短交流:
“这边菌丝厚,绕一下!”
“这垄沟好走,快!”
“看这芽多肥!”……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竟谱成了一支充满生命力的土地协奏曲。
新采下的冬茶嫩芽在箩筐中堆积,在冬日暖阳下流动着柔和的浅碧光泽,温润如玉。
蓝草独自站在茶垄尽头,低头凝视着自己那双沾满新鲜泥土和几缕细弱白色菌丝的鞋底。山风吹拂着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她唇角微扬,漾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两腮边的酒窝清浅一现。
不远处,茶树枝头未被采摘的细小芽孢在日光中轻轻摇曳,仿佛积蓄着力量,静待下一轮与菌丝共舞后的勃发。
郭律师踱步过来,望着现下生机盎然的土地,忽然深有所悟:“原来最珍贵的,不是菌,也不是茶。”他声音低沉,在平静的茶园里格外清晰,“是这脚下分寸间的共生智慧;让人与万物,都不必为对方让路!”
“我的天爷……”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忍不住低呼出声,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起筐里的冬茶嫩芽:“种了一辈子茶,这个时节还发新芽,还能采冬茶,真是头一遭见!”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畏,如同发现了大地珍藏的秘密。
“阿婆,轻些,这一芽一叶初展的太娇嫩,莫伤了它。”
蓝草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寒冬里的奇迹。她亲自示范,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用巧劲轻轻一掰,那带着细小白色绒毛的嫩芽便落入掌心。那触感微凉,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破土而出的生命暖意。
阿红姐也在另一垄茶树间,动作也放得极轻缓。她左手小心地拨开几朵紧挨着茶树枝干、菌盖肥厚的茶树菇,右手精准地探入,摘下掩映其下的两片嫩芽。
一簇簇饱满的茶树菇在她手边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与掌心那点娇嫩的新绿相映成趣,构成一幅菌茂茶新、和谐共生的动人画面。每一次采摘,都是对这份共生馈赠的无声礼赞!
棚内异常安静,只有偶尔传来菌类在湿润空气中悄悄生长的细微声响,以及采茶人极其轻微的、屏息凝神般的动作带出的窸窣声。每一次指尖与冬芽的触碰,都像在寒霜覆盖的大地上,叩响了一记充满希望的回音。
当日光终于变得阴暗,穿透薄膜,在氤氲的雾气中投下道道黑影时,蓝草身旁的小竹篓里,又静静铺了一层薄薄的、带着白毫的嫩芽。数量虽远不及春茶浩荡,每一片芽叶却都凝聚着整个共生系统在逆时令中创造的生命精华,如同寒夜结出的最纯净的星芒。
蓝草捻起一小撮嫩芽,凑近鼻尖。一股极其清冽、冷峻的香气直透心脾,仿佛将高山初雪、松间寒露、以及脚下这片土地在菌丝网络交织下焕发出的深层活力,都淬炼浓缩于这微小的绿意之中。这香气,是凛冽与温厚在生命深处达成的奇妙和解。
“菌是金疙瘩,”蓝草的声音在温暖的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洞悉的平静,“这冬茶,是共生土地给我们的额外奖赏,是藏在冬天里的春天信物。”
她凝视着篓中那抹珍贵的嫩绿,眼神深邃如潭,“它们都在说话——说这土地,还藏着我们没听懂的丰饶。明天就请老赵头手工炒茶!”
山岚在菌棚外无声流淌,如同大地绵长的呼吸。棚内,茶树与菌菇的根脉在地下幽暗处静默缠绕、低语,交换着滋养与生长的秘辛。那新采的冬茶嫩芽,在竹篓中静静吐纳着冷冽的芬芳,如同无数个微小而坚韧的绿色音符,在菌茶交响的宏大乐章中,奏响一段清越而充满希望的序曲!诉说着这片土地之下,那永不停息、正悄然酝酿着更多惊喜的生命之流。
“好勒!我这就给老赵头打电话!让他备齐人手,明天茶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