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风里带了刺。陈砚之刚把药铺的铜炉点上,燃了些苍术祛潮,就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是北村的姜老汉,裹着件打补丁的棉袄,手里拎着个布包,一步一挪地蹭进来。
“小陈大夫,这天儿一冷,我这老寒腿就跟我较劲。”姜老汉往炉边凑了凑,棉袄上沾着的霜花遇热化成水,在布面上洇出深色的印子。他掀起裤腿,膝盖肿得像个紫茄子,皮肤发亮,一按一个坑,半天弹不起来。
陈砚之蹲下身,指尖触到他的膝盖,冰得像块铁。“夜里疼得厉害?”
“厉害!”姜老汉往炉边挪了挪脚,“后半夜能疼醒,抱着膝盖坐到天亮,被窝里焐不热。”他说话时带着颤音,牙床打颤的声音混在咳嗽里。
陈砚之让他伸出手,舌苔白腻得像涂了层米糊,搭脉时脉沉得像坠了铅,按下去软得没力气。“您这是寒湿入骨了,光喝药不够,得用艾灸透透。”
他从药柜里翻出个粗瓷罐,里面装着陈年的艾绒,灰绿色,带着股陈香。“这艾绒是三年前收的,火力绵,能往骨头缝里钻。”陈砚之取来几根艾条,用火柴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跳了跳,冒出淡青色的烟,混着铜炉里的苍术香,在屋里漫开。
姜老汉有点发怵:“这玩意儿烫不烫?我前几年在镇上试过,燎得慌。”
“我给您隔着姜片灸,不烫。”陈砚之取了片厚实的生姜,切成半分厚的片,用针在上面扎了些小眼,敷在姜老汉的膝盖上,再把点燃的艾条悬在姜片上方,离皮肤寸许。“您觉得温乎就行,烫了就说。”
艾火慢慢舔着姜片,姜汁混着艾烟的热气往肉里渗。姜老汉起初还紧绷着腿,片刻后松了劲:“舒坦……像有股热流往骨头里钻。”他的额头渗出细汗,脸色比刚才活泛了些。
陈砚之边灸边说:“这叫隔姜灸,生姜能散寒,艾绒能温通,俩搭着用,比单用药汤来得快。”他又取来些独活、牛膝,包成小包,“回去用这药煮水,先熏后泡,水温别太高,以不烫皮肤为度,泡到微微出汗就停。”
姜老汉灸完腿,试着弯了弯膝盖,“没刚才那么僵了。”他从布包里掏出几个烤红薯,黑黢黢的,还冒着热气,“给你爷爷尝尝,我家老婆子烤的,甜得很。”
送走姜老汉,药铺的门被风撞开,卷进几片枯叶。进来的是个年轻媳妇,怀里抱着个襁褓,孩子在里面哼哼唧唧的,小脸冻得通红。“大夫,娃这几天总哭,夜里哭得更凶,奶也不吃。”媳妇的鼻尖冻得通红,说话时带着哭腔。
陈砚之解开襁褓,婴儿的小脚丫冰凉,攥着小拳头,肚子鼓鼓的。“是不是给娃穿太多了?”他摸了摸婴儿的后颈,潮乎乎的。
“村里老人说,娃不怕冻就怕热,我给裹了三层棉花。”媳妇抹了把泪。
陈砚之看婴儿的舌苔白厚,像积了层霜,又摸了摸他的肚子,硬得像个小皮球。“这是积着了,热不透气。”他取来艾条,在婴儿的肚脐上方悬灸,离得极远,只让艾烟轻轻拂过。“这叫温和灸,能帮娃消消食,您看他眉头松了吧?”
果然,婴儿的哭声小了些,小嘴巴开始咂巴。“回去别裹那么厚,孩子火力壮,比大人少穿一件正好。”陈砚之开了点消食的药粉,“混在奶里喂,一天三次,别多了。”
媳妇走后,爷爷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个竹制的艾灸盒。“刚才给姜老汉灸的时候,艾条离姜片再近一分就好了。”爷爷把艾灸盒放在桌上,“他那寒气重,得让热力透得深些,隔着姜片也烫不着。”
陈砚之点头:“下次我试试。”他想起去年给李奶奶灸腰,艾条离得太近,燎了个小水泡,爷爷当时没说啥,只是默默给李奶奶涂了点烫伤膏,过后才说:“灸法讲究‘温而不烫’,太急了反而坏事。”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影。药铺里来了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梳着两条辫子,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有点发紫。“大夫,我这手脚总冰凉,冬天被窝里焐一夜也不热。”她说话时把手往袖口里缩了缩。
陈砚之看她舌苔淡白,搭脉时脉细得像头发丝,按下去没力气。“来月经时疼不疼?”
姑娘脸一红:“疼,腰也酸,得用热水袋捂着才好些。”
“这是宫寒。”陈砚之取来艾条和艾灸盒,“我给您灸灸关元穴,这穴能温丹田,您自己回去也能灸,用这盒子,方便。”他把艾灸盒绑在姑娘的小腹上,点燃艾绒放进去,“觉得热了就调大调风的口,别闷着。”
姑娘灸了片刻,脸颊泛起红晕:“真暖和,好像有股热流往腿上走。”
“这就是艾的好处,能行气活血。”陈砚之开了些当归、益母草,“回去跟红糖一起煮,月经前喝,连着喝三天,比光灸管用。”
傍晚收摊时,最后来的是西巷的王婆婆,手里拎着篮刚挖的荠菜。“砚之,给你送点荠菜,包饺子吃。”她的气色比上次好多了,上次来的时候,喘得直不起腰,用了陈砚之的方子,又灸了几回火,现在走路都稳当。
“婆婆,您这喘见好?”
“好多了!”王婆婆笑着说,“夜里能躺平了,就是还有点痰。”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爷爷教我灸膻中穴,说能化痰,我天天灸,还真管用。”
陈砚之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药铺里的艾香还没散,混着铜炉里的苍术味,暖融融的。他想起爷爷说的“艾灸之妙,在于温通”,就像这寒天里的炉火,不用猛烧,却能一点点焐热冻透的骨头。
收拾药材时,陈砚之发现艾绒用得快见底了。他想起后山的艾草该收了,明天得抽时间去割些,晾晒干透,存起来明年用。爷爷说过,好艾得经三晒三晾,就像好大夫得经千锤百炼,急不得,躁不得,得慢慢熬。
锁门时,风里的寒意更重了,陈砚之裹紧了棉袄,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药铺里的艾火虽熄了,那点暖意却像种在了心里,知道明天开门,又会有等着被温暖的病痛,等着他用这草木的微火,一点点焐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