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大暑的藿香清
大暑的日头毒得像要把地面烤化,葆仁堂门口的青石台阶被晒得发烫,连风都带着股热浪。陈砚之正站在药圃边给藿香浇水,翠绿的叶片被晒得微微蜷曲,一碰,那股独特的辛香就钻进鼻腔,带着点醒神的清凉。
“砚之,前院来了位患者,说是中暑了。”伙计小李跑过来,额头上全是汗,手里还拿着块湿毛巾擦脸。
陈砚之放下水壶,拍了拍手上的泥,快步走进诊室。患者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穿着件被汗水浸透的工装,正趴在诊桌上,头埋在胳膊里,发出沉闷的呻吟。旁边跟着个工友,急道:“医生,他刚才在工地上搬砖,突然就晕了,脸色发白,还吐了两次,说浑身没劲。”
陈砚之伸手探了探汉子的额头,滚烫得吓人。他轻轻把汉子扶起来,让他靠在椅背上,只见他嘴唇干裂,脸色潮红中透着苍白,眼睛半睁半闭,眼神有些涣散。
“他这几天是不是没怎么好好吃饭?”陈砚之问那工友。
“可不是嘛,天太热,他总说没胃口,昨天就啃了俩馒头,今天一早到现在,就喝了两瓶冰水。”
陈砚之点点头,又搭了搭脉,脉象洪大而虚,再看舌苔,白腻中带着点黄。他想起《黄帝内经》里“因于暑,汗,烦则喘喝,静则多言,体若燔炭,汗出而散”的记载,心里有了数——这是暑湿伤气,既有暑热的烦躁高热,又有湿邪的困重乏力,还兼着气虚的倦怠。
他走到药柜前,提笔思忖。对付暑湿,藿香是少不了的,《本草纲目》里说藿香“治霍乱腹痛,吐逆,消暑气”,但光有藿香不够。患者又吐又晕,是胃气上逆;浑身没劲,是气虚;高热无汗,是暑热闭表。
片刻后,他写下药方:藿香10克(后下)、佩兰10克、紫苏叶6克、厚朴8克、苍术6克、茯苓12克、白术10克、生石膏15克(先煎)、甘草5克。
写完后,他拿着药方去找爷爷。爷爷正在后院的竹棚下编竹篮,见他进来,放下手里的篾条:“说说你的想法。”
“患者是暑湿夹气虚,”陈砚之递过药方,“藿香、佩兰清暑化湿,紫苏叶、厚朴理气止呕,苍术、茯苓燥湿健脾,生石膏清暑热,白术补气,甘草调和。《黄帝内经》说‘暑胜则地热’,得先把暑热散出去,再化掉湿气,补上正气。”
爷爷看着药方,指尖在“生石膏15克”上点了点:“生石膏用得对,他体若燔炭,非石膏不能清其热。但你看他嘴唇干裂,吐了两次,津液已伤,是不是该加些生津的药?比如麦冬5克,既能生津,又能防石膏过寒伤胃。”
陈砚之心里一动。刚才只想着清热化湿补气,却忘了呕吐和高热都会耗伤津液,麦冬的甘润正好能补上这个缺口。他立刻添上“麦冬5克”,又想起爷爷之前说的“治暑必兼湿”,问道:“藿香后下是为了保留挥发油,对吧?要是煎太久,辛香之气散了,化湿的劲儿就弱了。”
“没错,”爷爷把药方还给他,“暑湿之邪,就像黏在身上的汗,得用辛香的药把它‘推’出去,藿香的香就是这个道理。但光推不行,还得用茯苓、白术把湿气‘运’走,再用石膏把热‘清’掉,三者配合,才是治暑的周全法子。”
陈砚之拿着药方去抓药,特意让伙计把藿香、佩兰、紫苏叶单独包好,叮嘱道:“生石膏先煎一刻钟,其他药除了这三包,加进去再煎十分钟,最后把这三包放进去,煎五分钟就行,别煮太久。”
药煎好后,是浓浓的棕黄色,散发着藿香和石膏混合的气味。陈砚之扶着汉子,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药汁有点苦,汉子皱着眉,但还是咽了下去。喝了半碗后,他忽然说:“医生,我好像没那么晕了。”
陈砚之松了口气,又让小李去后厨端了碗温粥:“等会儿再喝点粥,别喝凉的,慢慢养着。”
傍晚,那汉子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脸色也好看了些。他的工友千恩万谢地扶着他离开,临走时,陈砚之把剩下的药包递给他们:“回去按刚才的法子煎,明天再喝一剂,应该就没事了。记住,天热别猛灌冰水,多喝些淡盐水,饭再没胃口也得吃点。”
送走患者,陈砚之回到后院,爷爷还在竹棚下编竹篮。“今天的方子,比上次又进了一步,”爷爷头也没抬,“知道把《黄帝内经》的‘暑伤气’和实际症状结合起来,加白术补气,就是看到了‘汗出而散’背后的气虚。”
陈砚之蹲在藿香丛边,摘了片叶子,辛香的气味混着泥土的腥气,格外真切。他拿出笔记本,写道:“大暑,用藿香治暑湿。《黄帝内经》说‘暑气者,热中之也’,原来这‘热中’里还藏着湿和虚。藿香像把小扇子,能扇走暑气,石膏像块冰,能浇退热意,白术像捧土,能稳住正气。爷爷说,治病就像解绳结,得顺着绳头慢慢拆,急不得。”
天边的晚霞把药圃染成了金红色,藿香的叶片上还挂着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陈砚之看着那些摇曳的叶片,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慢慢摸到了“医道”的绳头——那些藏在古籍里的字句,那些爷爷说的道理,都在这一味味药、一个个患者身上,变得鲜活而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