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这天,晨雾漫进葆仁堂的药圃,把紫苏叶打湿了,沾着细小的水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陈砚之正蹲在竹架下翻晒桂枝,昨天刚切好的饮片泛着浅黄,带着辛温的香气,混着雾里的潮气,倒有几分特别的味道。
“砚之,进来看看这位患者,有点意思。”爷爷的声音从诊室传来,带着点少见的笑意,像是遇到了值得琢磨的病例。
陈砚之拍了拍手上的药末,快步走进诊室。诊椅上坐着位六十多岁的老爷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正缩着脖子,时不时咳嗽两声,声音闷闷的,像堵着东西。旁边的老伴说:“医生,他这病邪门得很,白天还好,一到傍晚就怕冷,盖着被子还觉得后背冒凉气,咳嗽也加重,痰是白的,稀稀的,吃了不少药都不管用。”
陈砚之搬了张凳子坐在老爷子身边,仔细询问症状。老爷子说,不光傍晚怕冷,还总觉得胸口发闷,咳出来的痰像清水一样,喝热水会舒服点,喝凉的就更难受。
他伸手搭脉,脉象浮紧而缓,再看舌苔,白滑而润。这让他想起《伤寒论》里“太阳病,头痛发热,身疼腰痛,骨节疼痛,恶风无汗而喘者,麻黄汤主之”,但老爷子没有明显的头痛发热,反而以傍晚恶寒、痰稀为主要症状,又有点像《黄帝内经》里“秋三月……逆之则伤肺,冬为飧泄,奉藏者少”说的秋寒伤肺。
“大爷,您是不是早上起来觉得痰特别多,吐完能舒服点?”
老爷子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早上起来能吐好几口,都是清稀的,吐完就觉得胸口松快点。”
陈砚之走到药柜前,手指在桂枝和麻黄的药斗间犹豫了片刻。麻黄发汗力强,老爷子年纪大了,恐怕经不起;桂枝辛温,既能发汗解表,又能温通经脉,更适合些。但光有桂枝不够,还得兼顾化痰和降气。
他提笔写下:桂枝9克、白芍9克、杏仁10克(去皮尖)、干姜6克、细辛3克、五味子6克、炙甘草5克。写完后,他盯着方子看了看,想起《伤寒论》里“小青龙汤”的配伍——桂枝配白芍调和营卫,干姜、细辛温化寒饮,五味子收敛肺气,这不正适合老爷子的寒饮内停、肺气不宣吗?只是小青龙汤里有麻黄,他换成了杏仁,既能降气止咳,又能避免过汗伤正。
爷爷这时走了过来,拿起药方看了看,又问老爷子:“晚上睡觉会不会觉得肚子胀?”
“有点,”老爷子说,“吃晚饭不能多吃,吃多了就胀得慌,还爱打饱嗝。”
爷爷看向陈砚之:“《黄帝内经》说‘肺手太阴之脉……还循胃口,上膈,属肺’,肺和胃相通,寒饮犯肺,也会影响胃的运化。你用小青龙汤化裁,去麻黄加杏仁,是怕发汗太过,思路很好,但可以加3克陈皮,理气和胃,兼顾他的腹胀。”
陈砚之恍然大悟。小青龙汤的核心是温化寒饮,他只关注了肺,却忘了“肺胃相关”,加陈皮既能理气,又能化痰,让方子更周全。他立刻添上“陈皮3克”,心里对“整体观念”又多了层理解——脏腑相连,治病不能只盯着一个地方。
“《伤寒论》的方子,得结合《黄帝内经》的思想来看,”爷爷又说,“小青龙汤治‘伤寒表不解,心下有水气’,这‘水气’就是寒饮,而《黄帝内经》说‘诸病水液,澄澈清冷,皆属于寒’,两者道理相通。你用桂枝温阳,干姜、细辛化饮,就是把这两本书的理融到一起了。”
陈砚之点点头,抓药时特意检查了杏仁,确保都去了皮尖,又把干姜切成薄片——爷爷说过,干姜切片更易煎出药效,温化寒饮的劲儿才足。
药煎好后,呈深棕色,带着一股辛温的药香。陈砚之把药递给老爷子的老伴,叮嘱道:“药要温服,喝完最好盖着被子躺一会儿,微微出点汗就行,别大汗。饮食上别吃生冷的,多喝些热粥,帮着暖暖胃。”
老爷子喝了药,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说:“好像没那么怕冷了,胸口也松快些。”
傍晚,陈砚之坐在药圃边,看着雾渐渐散去,桂枝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爷爷走过来,手里拿着本《伤寒论》:“你今天用的方子,是经方的化裁,也是对《黄帝内经》‘寒者热之’的践行。医道就像这雾,看着散了,其实还在空气里,得慢慢品才能摸到它的形状。”
陈砚之拿出笔记本,写道:“白露,用桂枝杏仁汤。《伤寒论》的小青龙汤去麻黄加杏仁,温化寒饮;《黄帝内经》说‘寒者热之’,桂枝、干姜就是这‘热’,驱散肺里的寒。原来两本书的道理,就像桂枝配杏仁,一温一降,刚好接住秋天的寒饮。爷爷说,融百家之长,才是治病的正道。”
远处的银杏叶又落了几片,在地上铺成浅黄的一片。陈砚之看着那些落叶,忽然觉得,自己对医道的理解,就像这季节的转换,慢慢从青涩走向成熟,而那些古籍里的智慧,就是指引他前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