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刑长老那一口逆血喷出，染红了身前玉白的案几。高台之上，其余几位长老亦是霍然起身，脸上再无之前的淡漠或讥诮，只剩下深深的震骇与难以置信。万尸虚影虽已消散，但那弥散在整个演武场上空，阴冷、死寂、带着无尽怨念与毁灭气息的威压，却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台下数千外门弟子，更是鸦雀无声。先前嘲讽“搬尸奴”的声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他们看着台上那个依旧穿着杂役服、身形不算高大的青年，仿佛在看一尊从九幽爬出的魔神。
张问（此刻，我们该用回他这个几乎被遗忘的本名了）缓缓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受创的执刑长老，也无视了台下那些惊惧的眼神。他转身，步履平稳地走下擂台，所过之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无人敢挡其去路，甚至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他径直走向演武场的出口，背影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孤峭。
“站…站住！”一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内门弟子强忍着恐惧，颤声喝道，“你…你施展邪术，残害同门，还想一走了之？”
张问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扫过那名弟子。
那弟子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噔噔噔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倒在地，裤裆处迅速湿了一片。
再无人敢出声。
张问的身影消失在演武场的出口，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广场失魂落魄的人。
经此一事，“张狗儿”这个名字在外门成了禁忌。无人再敢提起那个整日与尸体为伴的杂役，取而代之的是对“尸魔”、“铁尸张”的恐惧与私下议论。宗门高层对此事的态度也颇为微妙，执刑长老闭关疗伤，其余长老竟也未曾立刻下令捉拿张问，仿佛在顾忌着什么，或者说，在观察着什么。
张问依旧回到了他那偏僻、恶臭的尸处理房。这里，如今更是无人敢靠近半步。那佝偻的老杂役在他回来后的第二天就不知所踪，或许是吓跑了，或许是被宗门调走了。
对此，张问并不在意。他盘膝坐在那张硬板床上，四周是堆积如山的、等待处理的“废料”。空气中浓郁的死气与残魂能量，对他而言，却是最好的修炼资源。那日凝聚万尸虚影，对他消耗亦是极大，但也让他对自身这诡异的“尸道”有了更深的理解。
“张问……”他低声念出了这个几乎陌生的名字。记忆中，那是他那个一辈子没考取功名、只会蹲在田埂上给人看些小病的爷爷，翻烂了几本旧书后，在他未出世时就定下的。爷爷说，“问”字，是希望他将来能多问几个为什么，别像他一样糊里糊涂一辈子。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用这个名字告诉任何人，就被现实碾进了泥里。在管事弟子鄙夷的目光和同门的嘲笑中，“张狗儿”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似乎才更符合他的身份。
如今，他终于有资格，也有能力，重新拾起这个名字了。
数日后，尸处理房外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青年，衣料华贵，绣着淡淡的流云火焰纹，气质温润如玉，与这尸处理房的污秽阴森格格不入。他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虑，但眼神清澈明亮，步履沉稳，周身灵气内敛，却给人一种深不可测之感。
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掩鼻远避，只是微微蹙眉，打量着这片区域。
张问正在屋内以秘法汲取一具新送来的妖兽尸骸中的残余妖力，感应到外来气息，眉头一皱，收敛了功法，走了出去。
两人在石屋门口相遇。
白衣青年看到张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这令人谈之色变的“尸魔”竟如此年轻，而且眼神虽然冰冷，却并无想象中的暴戾疯狂。他拱手一礼，态度不卑不亢：
“这位师弟请了，在下陈缘顾，乃焚天门弟子。冒昧打扰，是想打听一事。”
焚天门？
张问目光微动。那是与苍云宗齐名，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神秘强大的宗门。他沉默着，等待对方的下文。
陈缘顾见他不答，也不以为意，继续温言道：“月前，我门中有一位师弟在外执行任务时失踪，最后传回的信息指向贵宗附近这片山脉。听闻贵宗尸处理房……时常处理各方送来的无名尸骸，不知近来可有发现佩戴此物标识的弟子？”
他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牌，上面刻着一个燃烧的火焰符文，正是焚天门的标记。
张问的目光在那玉牌上停留一瞬，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冷淡：“没有。”
他每日接触的尸体太多，宗门内部的，外面送来的，妖兽的……大多残缺不全，谁会去留意一个不起眼的标识？更何况，他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修炼上。
陈缘顾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但并未纠缠，再次拱手：“多谢师弟。若日后有所发现，烦请告知，焚天门必有重谢。”
他顿了顿，看着张问那双与这环境极不相称的、过于平静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师弟在此地修行，倒是……别具一格。告辞。”
说完，他转身离去，身影飘逸，很快消失在崎岖的山路尽头。
张问站在门口，望着陈缘顾消失的方向，目光幽深。
陈缘顾……焚天门掌门的独生子，天之骄子。他隐约听过这个名字，据说其天赋、心性、人品，皆是上上之选，是修真界年轻一代最耀眼的人物之一。
这样一个本该高高在上、与他这“搬尸奴”有着云泥之别的人，方才与他说话时，眼中却没有丝毫鄙夷或畏惧，只有平等的询问和一丝真诚的忧虑。
“别具一格……”张问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转身回到阴暗的石屋，重新盘膝坐下。四周的死气再次向他汇聚。
陈缘顾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澜。但也仅此而已。对如今的张问而言，什么天之骄子，什么宗门期待，都远不如自身力量的提升来得重要。
他叫张问。这是他爷爷给的名字。
他要走的，是属于自己的尸道。
而那个名为陈缘顾的青年，或许在未来，还会与他有所交集。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此刻，他需要更多的“资粮”，来让自己在这条遍布荆棘与尸骨的路上，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