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的出现,像冬日里偶然穿透云层的一缕阳光,并未立刻带来温度,却清晰地昭示着光的存在。那圈在心湖漾开的微澜,很快便平静下来,并未掀起更大的波澜。林晚的生活节奏依旧,画室、图书馆、咖啡馆、公寓,四点一线,规律得近乎刻板。
然而,有些变化是悄然发生的。
再次在图书馆遇到周维时,林晚不再刻意避开,而是会在他打招呼时,回以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点头。有时,她会坐在他斜对面的位置,各自安静地看书或画画,互不打扰,却又奇异地共享着一片宁静的空间。偶尔,周维会就某本摄影集的构图,或者窗外某个瞬间的光影,低声发表一句简短的评论,不期待回应,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分享。林晚大多沉默,但会抬起眼,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
一次,周维带来了一本关于战后废墟重建的摄影集,里面充斥着断壁残垣与顽强新生的强烈对比。他将其放在桌子中间,没有特意推荐。林晚的目光几次掠过那充满冲击力的封面,最终,在一次周维暂时离开座位时,她伸手翻开了它。
黑白影像中,炸毁的教堂拱门下,野花蓬勃绽放;焦土之上,新建的屋舍炊烟袅袅。那种毁灭与重生交织的震撼,直击心灵。她看得有些出神,连周维回来都没有立刻察觉。
“很震撼,对吧?”周维的声音在一旁轻轻响起。
林晚合上影集,轻轻推回桌子中央,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有时候,最深刻的生机,恰恰诞生于最彻底的荒芜。”周维似是感慨,又似是宽慰。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轻轻落在了林晚的心土上。她没有回应,但接下来的几天,她调色盘上的颜色,似乎不再那么固执地沉溺于深蓝与灰黑,开始尝试加入一些更复杂、也更显生机的土黄与赭石。
画室的户外写生活动又组织了一次,这次是去一个临水的古镇。林晚犹豫了一下,还是报了名。她不确定是否会在那里遇到周维,但内心深处,似乎并不排斥这种可能性。
古镇依水而建,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冬日淡薄的阳光。学生们散落在小桥、流水、老宅间,寻找着自己的视角。林晚选了一座人迹罕至的石拱桥,画桥下停泊的几艘旧乌篷船,和船头凝结的薄霜。
她画得专注,直到感觉身边多了个人影。抬起头,果然是周维。他这次没带那个硕大的摄影包,只挎着一个小巧的旁轴相机,像个普通的游客。
“这次我可没偷拍。”他笑着举起双手,以示清白,“碰巧路过,看到你在这里。”
林晚没说话,目光落回画板上。
周维也不介意,就站在她身侧后方一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她画。他没有指手画脚,也没有冒昧点评,只是那么看着,呼吸轻缓,仿佛生怕打扰了这片水边的宁静与她笔下的世界。
他的存在本身,不再让林晚感到紧张或不适,反而像一道无声的屏障,隔开了远处其他游客隐约的喧闹。她继续涂抹着颜料,笔触竟比刚才更加稳定、流畅。
画到一半,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几乎感受不到的雨丝。
“好像要下雨了。”周维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
林晚停下笔,看着画板上尚未干透的颜料,微微蹙眉。
“我带了伞。”周维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把黑色的折叠伞,撑开,自然而然地移到了林晚和画架的上方,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飘落的雨丝,他自己大半个肩膀却露在了伞外。
“谢谢。”林晚低声道。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他道谢。
“不客气。”周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两人就这样,在渐渐密集的雨声中,共撑着一把不大的伞。他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没有靠近,目光落在潺潺的流水和远处的炊烟上。林晚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雨水清冽的气息,一种陌生的,却并不令人反感的气息。
雨没有下大,很快就停了。周维收起伞,水滴从伞骨滑落,溅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印记。
“画得差不多了?”他问。
林晚看着基本完成的画作,点了点头。
“那……一起往回走?他们好像都在前面的茶社集合了。”周维提议。
林晚沉默地收拾好画具,和他并肩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往回走。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平和。
快到茶社时,周维忽然停下脚步,从挎包里拿出相机,对着林晚快速按了一下快门。
林晚瞬间僵住,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眼神锐利地看向他。
“别紧张,”周维立刻解释,将相机屏幕转向她,“只是觉得刚才那个角度,你走在雨后的古镇里,背影和环境的融合很好。你看,没有拍脸。”
屏幕上,是一个模糊的、穿着素色外套的纤细背影,走在湿漉漉、泛着天光的青石板路上,两旁是斑驳的老墙,意境宁静而悠远。确实,看不清面容。
林晚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她没有要求删除,只是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周维跟上她,语气轻松地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回去就删掉。”
“随你。”林晚的声音很轻。
茶社里,同学们聚在一起喝茶聊天,看到他们一起进来,投来些许好奇的目光,但并未多问。林晚找了个角落坐下,周维则自然地坐在了她旁边的空位上,给她倒了杯热茶。
回程的大巴上,两人依旧没有坐在一起。林晚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被雨水洗净的田野和村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玻璃,心中那片冻结了太久的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随着车轮的滚动,悄然融化,汇成一股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暖流。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有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