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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园的蝉鸣一日响过一日,玉砚趴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檐角滴落的露水。

这已经是他回宫的第十八天,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其余时间都被拘在这方精致的牢笼里。

“殿下,该用早膳了。”小宫女在门外轻声唤道。

玉砚慢吞吞地应了一声,眼睛却还盯着院墙外那角蓝天。

昨日用膳时,他听宫女们议论朱雀大街新来了个西域杂耍班子,能让人在半空翻跟头;前日又听太监说护城河边开了家糖铺,卖的琥珀糖能照见人影。

“师兄今日也不回来用膳?”他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问道。

侍膳太监恭敬回答:“静竹大师一早就去藏经阁了,说是有佛经要校勘。”

玉砚戳了戳碗里的莲子羹。

自从那日暴雨后,师兄总是神出鬼没的,偶尔遇见也是行色匆匆。

他忽然想起藏在枕头下的出宫令牌,那是前日帮父皇磨墨时,趁老太监打盹顺来的。

“我要午睡,谁都别来打扰。”撂下筷子,玉砚一溜烟跑回寝殿。

他从紫檀木匣里取出令牌,金质的令符在掌心沉甸甸的。

令牌边缘刻着细密的龙纹。玉砚对着铜镜比划了半天,最终选了套靛青色的常服,这颜色不扎眼,混在百姓堆里应当认不出来。

“得把脸遮住......”他翻箱倒柜找出母后赏的鲛绡纱,往脸上一蒙,活像个要去打劫的江湖客。

正要出门,又折回来往荷包里塞了几块碎银……

玉砚蹑手蹑脚溜到西华门。

守门的侍卫正在换岗,他趁机混在一队采办太监身后往外蹭。眼看就要成功,突然被人拎住后领……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玉砚浑身一僵,缓缓转头。年过半百的老统领眯着眼,白胡子一翘一翘。

“我……我......”他急中生智,掏出令牌晃了晃,“奉父皇口谕,去...去体察民情!”

老统领盯着令牌看了半晌,然压低声音,“圣上小时候也爱这么干。”他眨眨眼,“酉时三刻前回来,老臣就当没看见。”

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时,玉砚还有些恍惚。

直到街边卖糖葫芦的吆喝声传来,他才如梦初醒般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混着炊烟、脂粉和不知名的花香,比宫里熏的龙涎香鲜活多了。

朱雀大街的人流像条五彩斑斓的河。玉砚站在岸边踌躇片刻,突然被人群裹挟着向前涌去。

此刻谁也顾不上—前方杂耍艺人正喷出三丈高的火龙,引得一片惊呼。

“让让!让让!”玉砚灵活地钻到最前排,眼睛瞪得圆溜溜。那西域艺人竟能踩着刀刃跳舞,脚底板半点血都不见。

这宫外的天地,果然比母后讲的民间话本还有趣。玉砚站在朱雀大街上,面纱下的眼睛亮晶晶的。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宫,没了那些前呼后拥的侍卫,连空气都变得格外新鲜。

街边卖糖人的老伯正舀起一勺金黄的糖浆,手腕一抖,就画出了蝴蝶的翅膀。玉砚看得入迷,摸出几个铜钱:“老伯,我要个小兔子的。”

“好嘞!”老伯笑眯眯地接过钱,糖勺一转,眨眼间就捏出对长耳朵。玉砚接过糖人,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甜得眯起眼,比宫里的点心有意思多了。

转过街角,一阵喝彩声传来。几个江湖艺人正在空地上表演杂耍,红衣少女踩着高跷抛接彩球,一个赤膊大汉胸口碎大石。玉砚挤在人群里,看得忘了神,直到铜锣转到跟前才想起要打赏,慌忙摸出块碎银子,引来一片惊呼。

“小公子阔气!”班主连连作揖,“要不要试试咱们的九连环?解开了有彩头!”

玉砚来了兴致。

这玩意儿净空师父给他玩过,寺里那些都被他解腻了。他三下五除二拆开铜环,在众人惊叹声中挑了盏兔子灯当奖品。

日头渐高,他逛到护城河边。柳荫下摆着不少茶摊,有说书人正讲到精彩处:“只见那洛将军一杆银枪挑落三员敌将……”

玉砚脚步骤停。

洛宫奕?他鬼使神差地摸到最前排坐下,要了壶碧螺春。

说书人口沫横飞,把边关战事说得活灵活现,却把将军的模样说成了虬髯大汉。玉砚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那人明明生得剑眉星目,哪来的大胡子?

茶香氤氲中,玉砚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将遮面的轻纱撩至耳后。

说书人正讲到妙处,他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眉眼弯成月牙,露出一排贝齿。

“呀!”邻座的老妇人突然低呼,“这不是那日马车里的俊俏小郎君吗?”

茶棚里顿时一静,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来。玉砚这才惊觉失态,慌忙去抓面纱,却听对面书生哗啦抖开折扇:“果真是谪仙般的人物,那日朱雀大街一瞥,在下至今难忘。”

“小公子可有婚配?”卖花姑娘大胆凑近,鬓边的茉莉花险些蹭到他鼻尖,“我家姐姐……”

玉砚手忙脚乱系面纱,耳尖红得能滴血。茶博士趁机往他面前添了碟桂花糕:“公子尝尝,这是小店招牌。”

“我……我只是......”他结结巴巴往后缩,说书人趁机敲锣:“诸位客官,咱们接着讲那西厢记……”

人群却骚动得更厉害。有大胆的小娘子将绣帕团成团掷过来,正落在他茶盏里。玉砚盯着浸湿的帕角,慌得手足无措,活像被香客围观的寺里白猫。

“让一让!”他低头往外挤,青玉簪却被勾住了发丝。扯开时带落几缕碎发,衬着绯红的脸颊,倒比台上说的崔莺莺还招人眼。

刚冲出茶棚,迎面撞上个软绵绵的身影。淡紫色罗裙晃过眼前,他踉跄着扶住柳树,只听“哎呀”一声娇呼……

“小姐!”梳双髻的丫鬟横眉怒目,“哪来的登徒子!你知不知道你冲撞了谁家小姐?!”

玉砚抬头,正对上一双含嗔带笑的杏眼。那姑娘约莫桃李年华,云鬓上的累丝金蝶钗微微歪斜,却也不恼,反而掩唇轻笑:“无妨的。”

阳光透过柳枝斑驳落下,照得她耳坠上的珍珠莹莹生光。玉砚突然想起净空师父教的非礼勿视,赶紧垂下眼睫:“在……在下失礼了......”

“公子也是来听书的?”姑娘的声音像檐角风铃,指尖却悄悄绞紧了帕子。她身后的丫鬟突然瞪圆眼睛,猛地扯主子衣袖:“小姐!他……他好像是......老爷说的那位……”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玉砚如蒙大赦,匆匆作揖就要跑,却听那姑娘轻唤:“公子的玉佩......”

他低头一看,腰间父皇御赐的羊脂玉佩不知何时滑出了衣摆……

茶棚里突然爆发出更大的哄笑。有人起哄:“小娘子快给小郎君扔绣帕啊!”更有人吹起口哨:“两位好生相配!”

玉砚不常在京城,不知道这里的习俗,如若哪家小姐看上了哪位公子,可以给他一方自己的绣帕,也可以给他抛绣球,公子接下了就代表两人皆有情,男方便可找媒人下聘了。

玉砚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胡乱塞回玉佩,转身就跑,连新得的兔子灯都忘了拿。

身后传来姑娘家银铃般的笑声,混着茶客们的打趣:“小公子别跑啊!”“下次还来听书不?”

拐过三条街巷,他气喘吁吁地扶墙站住。抬手一摸,才发现面纱早不知丢哪儿去了,发髻也散了一半。

茶棚方向又飘来一阵哄笑,惊起檐下白鸽。玉砚红着脸想:明日,定要让柳侍卫帮忙把兔子灯赎回来......

正要走,忽觉后领一紧……

“殿下好雅兴。”

静竹师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吓得玉砚手里的糖人差点掉地上。转头一看,师兄僧袍上沾着灰,显然找了他许久。

“师、师兄怎么......”

“柳侍卫发现你不见了。”静竹叹气,“皇后娘娘派了禁军满城找您。”

玉砚缩缩脖子,乖乖跟着师兄往回走。路过糖铺时,他拽住静竹的袖子:“师兄尝尝这个,比寺里的饴糖好吃。”

静竹无奈,接过芝麻糖咬了一口。

玉砚捏着半块芝麻糖,正想全部分给静竹师兄,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殿下!”

柳轩羽飞身下马时踉了一下,玄色劲装下摆沾满尘土。他单膝跪地抱拳,额角还挂着汗珠:“微臣失职,请殿下责罚。”

玉砚手里的糖啪嗒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扶:“柳侍卫快起来,是我任性......”

明明是自己任性出宫,却给大家都带来了麻烦,想必刚刚放他出宫的那位老侍卫也会遭到惩罚,玉砚汗颜……

“那位老统领......”

“已领了二十军棍。”柳轩羽垂着眼站起来,右腿却不自然地弯了弯,“陛下命禁军统领亲自监刑。”

玉砚脸色煞白。他不过出宫三个时辰,竟连累旁人受这般重罚。

正要说些什么,静竹突然上前半步,虚扶住柳轩羽后腰:“伤到了?”

“不劳大师挂心。”柳轩羽迅速避开,耳根却红了,“末将......无事……”

话没说完突然闷哼一声,静竹的拇指不知何时按在他腰眼处。玉砚眼睁睁看着素来冷峻的侍卫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弹开半步。

“师兄!”玉砚急得去拽静竹的袖子,“柳侍卫受伤了你还欺负他!”

静竹收回手,面色平静如常:“《千金方》有载,环跳穴按压可缓解腿伤。”说着从袖中掏出个青瓷药瓶,“川芎膏,睡前热敷,如果柳侍卫一个人不方便的话,小僧也可以代劳。”

柳轩羽盯着药瓶,表情活像见了鬼。半晌才憋出一句:“......多谢,不需要。”

三人沉默着往宫门走。玉砚越想越愧疚,小声道:“我以后出门一定带足侍卫。”

“殿下若嫌仪仗繁琐,”柳轩羽慢慢地跟上,“带上一个武功高强的便足矣,刚刚茶摊处大家都认识您了,今后得小心些。”

“你去了茶摊?”玉砚突然转身,“那我的兔子灯……”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果然,柳轩羽眯起眼睛:“什么兔子灯?”

静竹突然轻咳一声:“可是东市第三家摊子那盏?方才路过时,见有个穿紫衣的姑娘拿着。”

玉砚啊地捂住嘴。柳轩羽的目光立刻钉在他脸上:“紫衣姑娘?”

“就……不小心撞了一下......”玉砚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她丫鬟可凶了......”

柳轩羽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本册子开始记录。玉砚凑近一看,竟是《殿下出行纪要》,最新一行墨迹未干:“朱雀大街茶摊,遇不明身份女子......”

“柳轩羽!”玉砚去抢册子,“你记这些作甚!”

侍卫长轻松举高手臂,明明腿脚不便,躲闪的动作却行云流水。正闹着,静竹突然插到两人中间:“柳侍卫不是受伤了吗?小心加重啊。”

柳轩羽动作一滞,瞪了静竹一眼。

……

香雪园的宫灯次第亮起,玉砚刚踏进殿门,就瞧见母后端坐在紫檀圆桌旁,桌上摆满了他爱吃的点心,杏仁酥堆成小塔,蜜饯金枣泛着琥珀色的光,还有一盅冒着热气的冰糖雪梨羹。

“母后~”玉砚立刻黏了上去,脑袋往皇后肩头一靠,“儿臣知错了。”

皇后本想板起脸训几句,可儿子发丝间沾着的桂花香直往鼻尖钻,到底是没忍住,伸手替他捋了捋跑乱的额发:“伤着没有?”

“没有!”玉砚献宝似的转了个圈,腰间新买的蟋蟀笼叮咚作响,“您瞧,儿臣还给您带了礼物。东市老伯说,这花泡茶可安神。”

皇后对着铜镜照了照,忽然红了眼眶。当年送走的婴孩,如今已经会给她带花了。

“净胡闹。”她捏捏儿子的鼻尖,声音却软了八度,“听说你还撞了人家姑娘?”

玉砚耳根一热,赶紧舀了勺雪梨羹喂到母亲嘴边:“那姑娘的丫鬟可凶了,比柳侍卫训人时还吓人......”

“你呀!”皇后被逗笑了,点点他额头,“你知道那是谁家小姐吗?是程老将军家的大小姐。”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你父皇那边,母后帮你哄住了,只说你去藏经阁找静竹......”

玉砚眼睛一亮,猫儿似的蹭蹭皇后肩膀:“母后最好了!”

窗外,柳轩羽抱剑立在暗处,听着殿内隐约的笑语,嘴角不自觉扬起。

忽然腰间一暖,静竹不知何时站在身侧,正将药瓶塞进他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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