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酒店是一套老宅子改造而成，甘露对这里很熟，穿过一进挂着各种名号的会客区，她直奔四进，刚跨过月亮门，就看见站在枯藤下的岳云松，他正侧对着这边，夕阳透过藤枝在他脸上留下几道亮点。
他正在打电话，浑身透着一股凛冽之气。
甘露站住脚，想了想，悄悄退出月亮门。
过了约十分钟，她才重新迈进这个叫作‘云客来’的最后一进庭院。
“小姨父，”她欢快地奔过去，“小姨要不说，我都不知道您来海都了，快快快，我妈准备了你最爱吃的松花鸡。”
岳云松脸色铁青，笑得很勉强。
“您怎么了，脸色不好，不舒服吗？”赫枫到这里肯定没好事。
“没什么。” 岳云松明显不愿多说。
“这样吧，小姨父，就我们爷俩，去楼下的万橙怎么样，上次小姨来就很喜欢。”甘露建议道。
“行，就去那儿吧。”
万橙是商务酒楼，来星河酒店入住的都是官场中人，包间既雅致又私密。
甘露拿出应付甲方代表的劲头，把岳云松逗得哈哈大笑，适才的阴霾烟消云散。
“我听小姨说您有可能会调到海都？”
“只是有点意向而已，两年之内不可能成行。”岳云松端起茶水，并没否定。
“肖市长还有两年离休，”她压低声音，“您是不是顶他那一角。”
“老肖可惜了，”岳云松直接说，“我们是同一界，我是应届高中生，可他上大学时已经二十九岁，我们一同下派到万柳乡，说实话，万柳乡能够脱颖而出，有时代的洪流，有个人的运气，有长安镇的辐射，有……但如果没有老肖的谋略，万柳乡不可能发展得那么好，我也不可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您怎么不说如果不是您，他也不会认识那个被小姨叫贵人的当红艺人，要说，也是两人互相成就而已。”甘露嗔怪道。
岳云松怔了很久，“你也认识李原。”
“听小姨说的，你在万柳乡的事我从小就当故事听。”甘露顺嘴说。
“刚才……有个警察找到我，说李原的义女死了；”说到最后，他的眉头猛地皱起来，好一会儿，“他们爷俩……都死了。”
甘露一惊，声音发涩，好在岳云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听出来，“警……察说的那两人是谁？”
“就是我和老肖命里的贵人，当年红遍长安镇的李原，他义女也是出类拔萃的艺人，没想到短短两年他们父女俩都丧了命，那个时代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甘露嘴角有些哆嗦，小区都在传吕超是转角那名死者的师兄，他们都是长安镇人。赫枫来找岳云松，一定是追查到转角那女人的义父和岳云松的关系。
她一直想不透吕超为什么要刻意针对她，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难道他们的勾稽关系就在眼前的岳云松，她的小姨父身上？
“哎，”甘露勉强镇定下来，把茶杯塞到岳云松手里，“警察都敢来找你，他们死肯定是有问题，需要我出面打听一下吗？“
“李原是车祸，能有什么问题，天青……算了，不提他们，往事已矣；你提到老肖是不是想认识他？”岳云松突然打住话头，看向这个被家族冠以职场精英的外甥女，她在他面前的确表现出圆滑狡黠的一面，但又不乏天真，分寸感极好，并不令人反感。
“我认识他干什么，一个快退休的老头，现在海都市蔓蔓她二叔就和肖元雄职权不相上下，两年后就靠小姨父罩着了。”甘露脸上夸张地露出娇嗔的笑容。
“你小瞧他了，”岳云松宽容地说，“老肖亏就亏在年龄上，如果他再年轻十岁，早就不是今天这个位置；所以，他退休后绝不会甘于平静，都在商场，你们将来一定会有碰头的一天；识于微末之时，这种情分是永久的。”
肖元雄是其麒麟的隐身股东，这次麒麟上市，他一定会拿到属于自己的股份；这一点甘露没怀疑过；她一直以为肖元雄会像其他离退休干部一样，拿点股份，安度晚年。
难道他还想开辟第二战场。
微末之时，岳云松说得太对了，对于现在的官场他是强弩之末，对于未来的商场他是微末之时，麒麟的万全，包括刘霄汉也不是识人于微末的伯乐，他们不可能为了贿赂讨好一个即将下台的副市长，不惜冒险禁锢一个女孩；要知道把施小琳放在精神病院，让杜凡冒充她的哥哥，这样的事一旦暴露，就会落得杜凡这样的下场。
甘露感觉自己的脑子都些乱，忙起身接过服务生手里的菜，遮掩自己的失神。
“他会做什么生意？”
“不知道，应该不会走出海都。”
“他让您来海都不会是为他保驾护航吧。”
“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所以我希望你尽快和他搞好关系，到时候只有好处没坏处，你要是愿意，明晚我和他有个饭局，你可以参加。”
甘露的脑子却一直在走神，她突然想到，如果麒麟要性贿赂某人，出手做这事的应该是麒麟的人，怎么会是杜凡；既然是杜凡之流，他又怎么会和麒麟的王君牵扯到一起？
难道她的假设方向错了。
甘露想了想，压低声音，“不是有万柳系一说吗，有这么多人的护着，他还怕什么。”
岳云松神色奇怪。
甘露解释，真真假假地说，“我是干什么的，您不知道，不把官场吃透，有些事左右为难，缩手缩脚。”
岳云松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
甘露想了想，“难道他不是？”
“甘露，”岳云松放下杯子，呯的一声，声音有些重，“我一直听你小姨说你能干，聪明，聪明人就应该懂得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他身体侧开，已经有结束饭局马上离开的意思。
“我只是好奇，你是小姨父。”甘露想笑，却咧不开嘴；大家都是聪明人，显然岳云松知道她在探听什么。
“我不知你想打听什么，但我劝你适可而止，今天这话到我这里就结束，我可以当作没听见。”
甘露突然脾气上来，明明知道应该马上住口，还是说，“社会主义社会，法治国家，既然存在，难道说都说不得了。”
岳云松站起来，神色极为冷淡，“我很失望，我以为甘家的孩子应该知道分寸。”说完，不待她开口，已经甩手离开。
看着只动了两三筷子的饭菜，甘露心里五味杂陈，作为甘家人她当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她觉得自己适才的言论并不稀奇；他们私下也常说这个是谁的人，那个是谁的人，在他们的圈子，政治就像游戏；岳云松这样的反应令她大跌眼镜。
她掏出手机给小姨发了条微信：我说话得罪小姨父了，你替我向他道歉。
五分钟后，小姨回复：没事，你小姨父心太重。
甘露干脆跑到顶楼的茶室要了个靠窗的位置，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市政府大门，这也是许多到这里找门路的人最喜欢的地方。
靠窗这边座无虚席。
其实她今天是想探听一下高洁的事，在她认识的人里面，和高洁靠得最近的就是岳云松，他不是万柳人，却是从万柳发迹，一路高歌；是真正的万柳系人；她小姨在家时也不是没提到过这个话题，岳云松今天是怎么了？
吕超是李原的徒弟，转角那名死者是李原的义女，李原是岳云松和肖元雄的贵人；不管岳云松是什么意思，肖元雄肯定是万柳系人，甚至比岳云松的位置更靠前，高洁和他的关系就不可能那么单纯。
吕超针对她，难道是一场官场阴谋，是岳云松和肖元雄的较量？
她不寒而栗，想起岳云松的态度，更加坐卧不安。
她又把卫华给她的那份尚宇Jean.Ju名单拿出来，上面没有高洁，也没有肖元雄任何下属的名字。
外面亮起霓虹，甘露和所有人一样探身望向窗外，政府大门口陆续有人下班，突然她看见陆希从大门走出来，还热情地和门卫招了招手。
待陆希打车离开，甘露走到门卫处，向他打听是否有位穿黑色大衣蓝色围巾，长发，拿着电脑包的女人离开。
门卫说，“她刚离开。”
甘露又问，“不会吧，不是说高主任不在，需要等一个小时吗？”
门卫说，“走的那女人去的是发改委，我们说的不是一个人吧。”
陆希竟然摸到发改委跟前，手段的确了得。
甘露顺着马路往停车场走，太阳的余温散尽，寒意立刻向身上袭来。
她拢拢围巾。
下班的人流水一样往地铁口涌去，她被疾步奔跑的人撞了几次，碍手碍脚，她也只能加快脚步。
坐在车里，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岳云松的话重新在耳边回荡，她叹口气，不管岳云松是什么意思，但让她适可而止这话没错，她最近有点像突然失明的熊瞎子四处乱撞；其实正如赫枫所说，静观其变就好；可是吕超和江逸都和施小琳有关，连警察都认为吕超在针对她，施小琳又和麒麟有关，吕超和高洁，高洁和杜凡，在这一团乱麻里她真的能静观其变吗，她很怕最后的结果是自己被死死缠住，无法脱身。
即便是现在，她想抽身，恐怕都已经来不及；刘正基背后那人的手段，吕超的死，包括江逸与施小琳的关系就像三根铁签子，把她死死地扎在这团乱麻里，动弹不得。
现在又多了一个岳云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