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站在梧桐树下，手中青铜罗盘微微发烫。他刚从议事殿出来，族谱上的名字还在脑海里浮动，那些迁徙、联姻、战死的痕迹像田垄般清晰又复杂。他本想再推演一遍南原几户人家的气运走向，可罗盘指针始终迟滞，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住了。
风忽然停了。
树叶不动，尘埃悬在半空，连远处传来的孩童嬉闹声也戛然而止。他皱了皱眉，正要收起罗盘，一道灰影已穿过庭院石径，踏着无声的步子走来。
是于吉。
老道人还是那身破旧灰袍，竹杖点地却不带声响，像是踩在另一层空间上。他走到李文面前，没行礼，也没寒暄，只抬头看了看天。
“你听见了吗？”他问。
李文摇头：“什么都没听见。”
“对，就是什么都听不见。”于吉低笑一声，“天地闭气，鸟兽藏形，这不是太平之兆，是大变将起的前静。”
李文没接话，只是把罗盘翻了个面。星图纹路泛出微光，但依旧紊乱。
“你设三堂共议，稳住了族心。”于吉忽然说，“可你有没有想过，人心能稳一时，却压不住长久的贪欲？规矩立得再好，也挡不住有人想掀桌子。”
李文抬眼：“谁想掀？”
“不一定是人。”于吉摇头，“也可能是势。你种田养民，聚信成运，这条路走得正，可越正的路，越容易被人当成障碍。你现在不只是管一城一地，而是动了天地格局。”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罗盘上：“我昨夜观星，北斗偏移半寸，七杀入命宫，三光皆蒙尘。这不是冲你一人来的劫，是整个西域运朝的试炼。”
李文手指轻抚罗盘边缘：“你是说，会有外敌？”
“敌从来都在。”于吉声音低了几分，“匈奴残部不会善罢甘休，西域小国也不会真心归附。可真正的难处不在外面，而在你脚下这片土地开始生出自己的意志。”
李文眼神微动。
“你现在治的是人，将来要治的是‘局’。”于吉缓缓道，“当一个势力强大到能影响天象，就会引来反噬。有人会借机作乱，有人会趁火打劫，还有人……会假装帮你，实则夺权。”
李文沉默片刻：“那你为何现在才来提醒？”
“我不是来提醒的。”于吉笑了笑，“我是来看看，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为什么要西迁。”
李文眸光一闪。
“不是为了活命。”于吉自问自答，“是为了建一个不一样的世道——不用靠征战掠夺，也能让百姓吃饱穿暖；不用血洗异己，也能让秩序运转。你说过，种田的人，最懂等待。”
他往前一步，盯着李文的眼睛：“可现在，有人不想让你等下去了。”
“谁？”
“所有害怕你成功的人。”于吉语气平静，“呼衍枭恨你毁他血祭，天机子忌你通晓星图，就连那些表面臣服的小国君主，也在暗中算计你的粮道与兵力。你以为平了一个鹿蠡就天下太平？他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一根草，底下连着整片淤泥。”
李文指尖在罗盘上轻轻划过一道符纹，低声问：“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不希望你做什么。”于吉摇头，“我只是告诉你，接下来的路，不会再有‘稳妥’二字。你会遇到背叛，会面临孤立，甚至有一天，你最信任的人也会站出来质疑你。到那时，你还坚持现在的信念吗？”
李文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昨日那些年轻族人的眼神，有信服，也有试探；想起南原那户嫁去戍营的女儿，她的婚事是否也是棋局中的一环；想起云姬昏睡前最后一句话：“空间裂隙……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他慢慢抬起头：“我建运朝，不是为了让人听话，而是为了让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如果这条路注定要经历风雨，那就让它来。”
于吉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不像疯癫道人的讥讽，倒像是多年老友终于看到了期待的答案。
“好。”他说，“只要你还敢走，就没人能拦住你。”
话音落下，天边一道闷雷滚过，乌云不知何时已压到了城头。远处守卫已经开始收旗关门，集市上的人群匆匆散去。
于吉转身，竹杖轻点地面，身影竟在雨落之前渐渐淡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一句话随风飘进李文耳中：“记住，最危险的敌人，往往披着盟友的皮。”
李文站着没动。
罗盘突然震了一下，星图中央浮现出一条细如发丝的红线，直指西方沙漠深处。那地方原本无名，此刻却隐隐传来某种脉动，像是大地的心跳。
他伸手按住罗盘，掌心传来一阵温热。
这时，一名文书小吏从殿角跑出，手里拿着新报：“主公！玉门关急讯，说是昨夜发现一支商队失踪，沿途留下烧焦的车辙印，像是遭了火攻。”
李文点头，接过竹简扫了一眼。
“通知呼衍铁，加强哨探。”他声音平稳，“另外，调两支驼骑兵轮驻北渠，今晚之前完成布防。”
小吏应声而去。
李文仍立在原地，望着西方天际。雨点开始落下，第一滴砸在罗盘上，溅起一小团雾气。那红线微微闪烁，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他抬起手，指尖顺着红线的方向划过半空。
就在这时，罗盘背面刻着的一行小字悄然浮现，那是他早年亲手所刻的八个字：
以耕立命，以信聚人
雨水顺着铜边流下，刚好覆住最后一个“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