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罗盘边缘,金属的冷意被晒得微温。李文的手掌还贴在青铜纹路上,指节泛白,像是要把刚才那一战的余震从骨头里挤出去。他没回头,只听见身后草棚里传来一声闷响——赤奴又在挣扎起身了。
他站直身体,转身走过去。
草棚的布帘掀开一半,赤奴正撑着一根断木想站起来,肩膀刚抬高,脸色就猛地一白,额角沁出汗珠。他咬着牙不吭声,手里的木棍却抖得厉害。
“我说过你现在不能动。”李文一把按住他肩头,力道不大,却让他再也使不上劲。
赤奴喘了口气,低声道:“外面还不安稳,我得去看看边境。”
“边境有呼衍铁带着蝎尾军巡防,玉门关也已重兵布守。”李文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绿色的叶片,轻轻放在赤奴胸口,“你要是真想做事,就好好活着等封将那天。”
那叶片刚落,便化作一道柔和的光晕渗入肌肤。赤奴的身体微微一震,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知道这是植物精灵的力量,能养伤续命,也能压住体内残存的秘术侵蚀。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稳了些:“你打算怎么办?接下来的事,不会比打一架简单。”
“我已经传令下去,三日内召集各部首领来楼兰议事。”李文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这一回,不是为了打仗,是为了立个规矩。”
赤奴盯着他看了几息,忽然笑了下:“你要建朝廷了?”
“不是朝廷,是联盟。”李文摇头,“没有王,也没有奴。谁种地,谁说话;谁出力,谁分粮。若有外敌,共御之;若有纷争,公议之。”
赤奴沉默片刻,点头:“这话说出去,有人会信,也有人会怕。”
“我知道。”李文站起身,望向远处焦黑的土地,“但只要有人愿意来谈,就有希望。昨夜那一战,不是为了杀谁,是为了让这片土地还能长出东西来。”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羌骑疾驰而来,在高台前勒马停下。为首之人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废墟,单膝跪地:“少主,八族已有六族应召,最远的疏勒使者昨夜已到城外扎营。另据探报,李氏宗老一行也已渡过弱水,预计午时抵达。”
李文点头:“去通知各部,明日辰时,废墟高台集会。带话给他们——我不设席位高低,只设三条底线:农耕为本,互通有无,共御外敌。愿来的,都是盟友;不愿的,我也不会拦路。”
那人领命而去。
赤奴靠在柱子上,听着这些安排,低声问:“你就不怕他们来了却不服?”
“服不服,不在我说什么,而在他们亲眼看到什么。”李文走向罗盘高台,双手将五颗灵珠逐一嵌入青铜神树基座。
嗡——
一道青光自基座冲天而起,贯穿云层,如同巨柱擎天。光芒所及之处,大地开始轻微震动,干裂的土壤中钻出嫩绿的新芽,藤蔓顺着断墙攀爬,枯木抽出新枝。不过片刻,整片废墟竟浮现出点点绿意,像是被春风吹醒的荒原。
赤奴望着这一幕,喉头动了动:“你是想让他们知道,这里真的能活过来。”
“不只是活过来。”李文收回手,目光扫过远方,“是要让他们明白,跟着这个方向走,他们的孩子不会再饿死在冬天。”
正说着,东面尘土扬起。一辆老旧的牛车缓缓驶入视野,车上坐着一位灰袍老者,须发皆白,手中拄着一根乌木杖。身后跟着几名李家族人,抬着一只红漆木箱。
李文迎上前去。
老者下车时脚步有些虚浮,但他挺直了背脊,目光落在李文脸上,许久才开口:“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句话吗?”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纲。”李文答。
李守诚点点头,抬手指了指那口箱子:“这是李氏祖印,还有历代账册、田契、兵符。从今天起,交给你。”
李文没立刻接话。
他知道这位叔祖一向谨慎,曾因西迁之事与他争执数月,如今主动交出权柄,意义非同寻常。
“您不怕我带李家走入险地?”他问。
“险地早就走过了。”李守诚看着四周复苏的景象,声音低沉,“你在敦煌治蝗,我在场;你带族人西行,我在场;你在这片死地上打出一条生路,我也在场。你说要建一个不一样的天下,我原本不信。但现在……我愿意看一看。”
他说完,亲手打开箱子,取出一枚青玉印信,递到李文手中。
冰凉的玉石贴上掌心,沉甸甸的。
李文握紧印信,对着老人深深一揖。
日头渐高,废墟边缘陆续出现人影。各族使者陆续抵达,在高台下方列队等候。有人穿着兽皮,有人披着麻布,也有西域商贾模样的人物,手持算盘与布帛账本。
李文登上高台,身后灵植藤蔓缠绕成栏,星图光影在空中缓缓流转。他没有穿华服,依旧是一身素麻宽袍,腰间挂着那柄无刃木剑。
台下众人仰头望着他,神情各异。
他开口时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每个人耳中:“今日召集诸位,不为称王,不为分地,只为定三条规矩。”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以农养战。每族划垦百亩以上者,可得植物精灵助耕,收成三成入公仓,用于赈济灾荒、供给联军。不愿种地的,我不强求,但遇难时,也不必指望他人相救。”
人群微微骚动。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共御外敌。凡受侵扰者,可鸣钟求援,各部须出兵响应。统帅由推举产生,战后归权,不得私占兵马。”
这一次,不少首领点头。
最后一根手指抬起:“第三,互通有无。每月初一设市集,开放商道,允许自由交易。禁止劫掠,违者逐出联盟,永不接纳。”
说完,他环视全场:“我不立王庭,不设贵贱。你们带来的每一粒种子,流的每一滴汗,都会记在这片土地上。若有一天你们的孩子问起,这片绿是从哪里来的——你们可以告诉他们,是从我们这一代人手里,一点点种出来的。”
台下寂静片刻。
忽有一名老酋长拄杖上前,割破手掌,将血滴入陶碗:“我疏勒愿入盟!”
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相继割血盟誓。
李守诚站在台侧,看着这一幕,忽然低声对身旁族人道:“当年我骂他离经叛道,说他毁了祖宗根基。现在我才懂,他不是毁,是重新扎下了根。”
太阳升至中天时,盟约文书已堆满案台。李文坐在临时搭起的议事棚内,逐一审阅各族提交的地界划分与兵力承诺。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一名文书官小心翼翼问道:“将军名号尚未定,是否需要拟定尊称?比如‘大统领’‘盟主’之类?”
李文头也没抬:“就叫‘执政’吧。事情办成了,自然有人信;办不成,叫皇帝也没用。”
那人退下。
棚外风起,吹动帘角。远处,第一批返程的使者正在收拾行装,炊烟袅袅升起。几个孩子在新生的草地上奔跑,踢着一颗用布条裹成的球。
李文放下笔,伸手摸了摸腰间的木剑。
剑柄温热,像是吸足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