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了那化为废墟、萦绕着无形杀机的寂灭谷,师徒三人不敢有丝毫停留。孙悟空背负着昏迷的陈默,搀扶着虚弱的玄奘,将速度提升到所能及的极限,在崎岖荒凉的山地间艰难跋涉。
直至奔出百余里,身后那如芒在背的冰冷注视感似乎才渐渐淡去。三人寻了一处隐蔽的、仅有几块巨岩遮挡的浅洼地,终于力竭,瘫倒在地。
夕阳的余晖将天地染成一片血色,也映照出三人的狼狈。玄奘盘膝而坐,勉力调息,但脸色依旧金纸一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显然内腑伤势极重。陈默趴在一旁,后背伤口虽被孙悟空以混沌之力暂时封住,不再流血,但那嵌入皮肉的金属碎片依旧散发着丝丝煞气,让他即使在昏迷中也眉头紧锁,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孙悟空自己也消耗巨大,拄着金箍棒喘息不止,一双火眼警惕地扫视着渐暗的四周。
“师父…那鬼影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孙悟空心有余悸,方才那阴影带给他的无力感,甚至超过了面对金灵元母。
玄奘缓缓睁开眼,眼中残留着一丝惊悸,缓缓摇头:“非妖非魔,非神非仙…其力至阴至寒,直蚀神魂本源,更擅匿形虚空…贫僧亦前所未见。然其气息…与那九天魔巢中的黑佛…同出一脉。”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而且…它似乎…并非要取我等性命,而是意在…探究,乃至…夺取。”
“夺取?夺取什么?”孙悟空追问。
“佛法…记忆…或许还有…更多。”玄奘的目光变得幽深。那阴影最后那冷漠的“一瞥”,仿佛已将他里外看了个通透,这种感觉令他极其不安。
“至于那木鱼声…”玄奘沉吟片刻,“其声纯正,蕴含佛力,最后关头亦出手相助,似非恶类。然其始终不现真身,出现的时机又如此巧合…是敌是友,是缘是劫,犹未可知。”
谈话间,夜色如同墨汁般彻底浸染了天地。荒山野岭的夜晚,寒风刺骨,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更添几分凄凉与危险。
孙悟空升起一小堆篝火,跳动的火焰勉强带来些许暖意和光明,却也无法驱散弥漫在三人心中那沉重的阴霾。他拿出干粮清水,与玄奘分食了一些,又小心地试图给昏迷的陈默喂些水。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疲惫与寂静之中,一种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异样感,开始如同潮湿的霉斑,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起初,是风中的气味。那荒山特有的土腥与草木气息里,似乎掺入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甜腻中带着些许腥气的味道,如同某种花卉腐败前最后的芬芳,若有若无,难以捕捉。
紧接着,是声音。那呼啸的风声、野兽的远嚎之外,似乎开始夹杂着一种极其缥缈的、如同无数女子窃窃私语又或是蚕食桑叶的沙沙声,细碎连绵,钻入耳膜,撩拨得人心神不宁。
孙悟空猛地站起身,火眼金睛灼灼,扫视着黑暗:“什么声音?什么味道?”
玄奘也凝神感应,眉头紧锁。他受伤太重,灵觉大减,但那丝甜腻的香气入鼻,竟让他那枯竭的佛心都微微荡漾了一下,生出一丝莫名的躁动与…恍惚。他急忙默念静心咒,压下异样。
“此地…亦有古怪…”玄奘沉声道,“悟空,小心戒备。”
然而,戒备似乎并无太大作用。那声音与气味并非来自某个具体方向,而是弥漫在整个环境中,无处不在。
更令人不安的变化,开始出现在三人身上。
孙悟空忽然觉得浑身有些发痒,尤其是毛发根处,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小虫在爬动,让他烦躁不堪,忍不住想要抓挠。他以为是沾染了寂灭谷的灰尘,用力抖了抖身子,却无济于事。
玄奘则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疲惫与困意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比他伤势带来的虚弱更加难以抗拒。眼前的篝火开始重影,诵念的静心咒语在脑海中变得断断续续,难以成形。他甚至看到那跳跃的火焰中,隐隐浮现出一些扭曲的、妖娆的舞蹈人影…
而昏迷中的陈默,反应更为剧烈。他无意识地扭动着身体,喉咙里发出模糊的、痛苦的呓语,额头渗出冷汗,仿佛正陷入一场极其可怕的梦魇。他后背那被金灵碎片所伤的伤口周围,皮肤下竟隐隐浮现出一些极细的、如同蛛网般的诡异青黑色脉络!
“不对!”玄奘猛地一咬舌尖,借助剧痛强行驱散睡意,眼中闪过一丝骇然,“是毒!极其隐蔽的…惑心之毒!已悄然侵入我等身心!”
孙悟空闻言,运转妖力检查自身,果然发现血脉之中,不知何时已渗入了无数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惰性能量丝线,正试图缠绕他的妖魂,麻痹他的感知!他怒吼一声,混沌之力爆发,暗金色气血如同烈焰般燃烧,将那些侵入体内的毒丝强行逼出、炼化!
嗤嗤嗤!
一丝丝极淡的粉红色雾气从他毛孔中被逼出,发出淡淡的甜腥味。
然而,更多的毒丝依旧从周围空气中源源不断地渗透而来!
玄奘也全力运转残存佛力,周身散发出微弱的净光,抵御着毒气的侵蚀。但他的佛力实在太弱,效果有限,那困意与幻象依旧不断袭来。
最麻烦的是陈默!他处于昏迷状态,毫无抵抗能力,那些毒丝在他体内疯狂滋生蔓延,那背后的蛛网状脉络越来越清晰,甚至开始向全身扩散!他的脸色渐渐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桃红色,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仿佛在梦魇中遇到了极其诱惑又极其恐怖的事物。
“默子!”孙悟空大急,试图再次用混沌之力帮其逼毒,却发现那些毒丝已与陈默自身的血气、甚至那残留的金灵煞气纠缠在一起,强行逼出恐会伤及他的根本!
“没用的…”玄奘喘息着,目光扫过周围无尽的黑暗,声音充满了疲惫与凝重,“此毒…并非单纯作用于肉身,更引动心魔,放大欲念…其源不绝,则毒不绝…我等…早已落入另一重罗网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周围那窃窃私语般的沙沙声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只见四周的黑暗之中,无声无息地,亮起了一点点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点。光点迅速增多,连成一片,如同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他们。
渐渐地,借着篝火与那些幽绿光点的微光,他们看清了——那根本不是光点,而是一只只拳头大小、通体漆黑、腹部有着诡异红色斑纹的蜘蛛!它们不知何时,已然密密麻麻地包围了这片浅洼地,爬满了周围的每一块岩石,每一寸地面!数量之多,根本望不到尽头!
而这些蜘蛛,并未立刻攻击,只是静静地趴伏着,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三人,口器开合间,发出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那甜腻的毒气,正是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
“又是蜘蛛?!”孙悟空看得头皮发麻,怒火中烧,“还有完没完!杀了小的来了老的,杀了老的又来了更多的!”
玄奘看着这无穷无尽的毒蛛,眼中却闪过一丝明悟与深深的无奈:“原来如此…贫僧明白了…此非天灾,仍是人祸…是那百目魔君与七蜘蛛精的…同门?或眷属?来为它们…复仇了…”
“我等方才与那金灵元母和阴影对抗,心神耗损,气血不稳,正是最为脆弱之时…它们便趁虚而入,布下这无边毒阵…好精妙的算计,好狠毒的心思!”
就在他话音落下之际,蛛群如同得到了指令般,突然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通道尽头,黑暗涌动,缓缓浮现出三道模糊窈窕的身影。
那是三名身着轻薄彩纱、身段曼妙玲珑、容貌妖媚入骨女子。然而,她们的美艳却带着一种剧毒蜘蛛般的冰冷与残忍。她们的瞳孔是诡异的复眼结构,闪烁着幽光,嘴角带着戏谑而怨毒的微笑。
正是盘丝洞七蜘蛛精中侥幸逃脱、或是早已埋伏在外的另外三只!她们的气息,比之前在濯垢泉遇到的更加阴毒、更加强大,显然是有备而来!
“咯咯咯…”为首一名穿着七彩蛛丝裙的女妖发出银铃般却冰冷刺骨的笑声,“唐三藏…孙悟空…没想到吧?我们姐妹…又回来了…”
另一名赤足踩着虚空、脚踝系着毒铃的女妖怨毒地盯着孙悟空:“害死我四位姐姐,镇压了百目师兄…这笔血债,今日便要用你们的元神血肉,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最后一名手持一支漆黑玉笛的女妖,则贪婪地盯着玄奘:“圣僧哥哥…瞧你这般虚弱,真是让我见犹怜呢…不如放弃抵抗,随妹妹回盘丝洞快活去…总好过在这荒山野岭,被毒虫啃噬得尸骨无存呐…”她的声音充满了魅惑之力,混合着那甜腻毒气,疯狂冲击着玄奘的心神。
孙悟空气得哇哇大叫:“无耻妖孽!只会趁人之危!有本事等你孙爷爷恢复元气,大战三百回合!”
“呵呵…胜者为王,谁与你讲什么道义?”七彩蛛女冷笑,“姐妹们,布‘千丝万缕蚀魂大阵’!今日便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三名女妖同时娇叱一声,身形翩然舞动起来!她们口中喷出更加浓郁的粉红色毒雾,同时双手疾挥,无数道肉眼几乎难以看清的、闪烁着幽光的纤细蛛丝,如同天罗地网般,从四面八方射向三人!
这些蛛丝不仅坚韧无比,其上更附带着强烈的麻痹毒素与惑心神咒!
与此同时,周围那无数静伏的毒蛛也同时动了!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扑来!
危机瞬间爆发至顶点!
孙悟空挥舞金箍棒,将射来的蛛丝不断砸断,将扑来的毒蛛成片碾碎!但他既要抵御蛛丝毒素,又要保护玄奘和陈默,顿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玄奘强撑着念诵经文,微弱佛光将靠近的毒蛛暂时逼退,但对那无处不在的毒雾与魔音收效甚微,困意与幻象越来越重。
而最可怕的是,那些蛛丝似乎拥有灵性,它们并不强攻,而是如同阴毒的游蛇,专门缠绕向三人的手脚、脖颈,试图将他们彻底束缚!更有许多蛛丝直接没入地下,如同活物般向上缠绕!
孙悟空一个不慎,脚踝便被数根蛛丝缠住,顿时感到一阵酸麻无力,动作一滞,更多蛛丝立刻趁机缠了上来!
“师父!”孙悟空大急。
玄奘看着步步紧逼的蛛潮、漫天飞舞的毒丝、以及那三个妖娆恶毒的身影,又看看重伤昏迷的陈默和奋力挣扎的悟空,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与悲凉。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莫非今日,真要绝命于此?
然而,就在这绝望之际,他目光无意中扫过那手持玉笛的女妖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小香囊。那香囊的样式与绣纹…竟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眼熟…
电光火石间,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猛地划过他的脑海!
那是多年前,他尚未离开大唐时,于长安某次法会上,曾超度过一个被妖邪吸干精气而亡的年轻书生。那书生怀中,便紧紧攥着一个与此一模一样的香囊!据查,那书生正是被一伙盘踞在外的蜘蛛精所害!
当时只道是寻常妖孽作祟,如今看来…
玄奘眼中猛地爆射出一缕精光,他不再试图防御,反而用尽最后力气,对着那手持玉笛的女妖,发出了一声蕴含佛门狮子吼心法的质问:
“阿弥陀佛!那长安城的李书生,可是被你所害?!他临死前,还念着‘珠儿’这个名字!”
那正在吹奏惑心魔笛的女妖,闻听此言,笛声猛地走调,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她娇媚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动作猛地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与…一丝极其深沉的、被骤然揭开的痛苦!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她失声惊叫,连笛子都差点脱手落地!
这一下变起仓促,连另外两个女妖都愣住了,阵法运转出现了一丝明显的破绽!
机会!
孙悟空虽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问这个,但他战斗本能何其敏锐,立刻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好机会!”他咆哮一声,不顾身上缠绕的蛛丝,混沌之力彻底爆发,硬生生挣断束缚,金箍棒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雷霆,直捣那失神的持笛女妖!
“妹妹小心!”七彩蛛女惊呼,急忙救援,却已慢了半分!
噗嗤!
金箍棒虽被及时挡了一下,未能击中要害,却也将那持笛女妖狠狠扫飞出去,喷出一口绿色的血液,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阵法破绽更大!
玄奘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对孙悟空疾声道:“悟空…她们并非铁板一块…皆有…旧债心魔…攻心…为上…”
说罢,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但他的话,却如同钥匙,为孙悟空打开了另一扇窗!
原来这些妖孽,也并非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