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五年,颍川地面上忽然起了阵热风。
先是颍川名士辛评对人言,称同族后辈郭嘉“智计卓绝,新秀之冠”;
郭图也顺势而为,四处扬自家子侄贤能之名,一时间,“郭奉孝”三个字在颍川乡野传得沸沸扬扬。
可竹林深处,郭嘉却没半分得意。
他斜倚在老竹下,左腿搭着右腿晃悠悠,指尖夹着个空酒葫芦,时不时往嘴边凑一下,又空落落放下——葫芦里的酒清晨就见了底,连点酒气都没剩。
另一只手捏着卷竹简,嘴角勾着抹轻嘲,扫过竹简的目光却总飘向不远处的酒肆方向:“这些扬名的路数,跟巷尾酒肆里兑水的劣酒似的,虚头巴脑,腻得慌。”
他手中那卷,是近年冒头的议郎夏侯兰所写短文,字里行间满是激愤:
“黄巾扰冀,羌乱扰凉,张举张纯叛于幽,鲜卑窥于北,此皆小害也。
唯太行赤匪,逆天悖道,倡‘人人平等’,谓‘军为人民’,立私法、妄言自由、鼓噪民主,实乃动摇国本之巨蠹!
夫君君臣臣,上下有序,乃天定纲常。赤匪欲破此理,令黔首犯上,是为万恶之源!
天下有识之士,当同心翼戴汉室,共剿此獠,以安社稷!”
时人读了,多跟着骂赤匪“悖逆”。
郭嘉却蜷着腿坐在竹根上,手指蘸着葫芦里仅剩的潮气,在膝头漫不经心地划着,反复读了几遍,忽然笑出声——从那些咬牙切齿的斥骂里,反倒咂摸出些新奇味来。
“人人平等”“军为人民”,这些闻所未闻的说法,像坛埋了十年的好酒,勾得他心头发痒,恨不能立刻跑去并州,撬开这“赤匪地界”的盖子闻闻究竟。
“某今年二十,正当游历天下,增些见识——顺便寻寻好酒。”
郭嘉把竹简往怀里一揣,起身时顺手拍掉衣上的竹屑,又晃了晃空葫芦,发出“哗啦”的轻响,眼底亮得很,全是跃跃欲试的光。
他跟郭图说了游历的打算。
郭图向来看重这个同族后辈,知道读书人该“行万里路”,没拦着,只攥着他的胳膊叮嘱:“如今冀州张举张纯虽衰,乱局未平;
并州被赤匪占着,战事刚歇;凉州更是打打停停。
天下不太平,这些地方,你莫要去。”
郭嘉点头应着,脸上恭恭敬敬的,指尖却悄悄在背后勾了勾腰间的钱袋——郭图刚塞的金银沉甸甸的,够他买好几坛上等的杜康。
郭图仍不放心,又是备随从,又是写推荐信给各地世交,连路上的金银都塞了满满一囊,只盼着自家子侄能借游历再扬些名气。
可他哪知道,郭嘉出了颍川地界,刚拐过第一个驿站,就甩开随从,独自勒转马头往北跑。
郭图还在家盘算着给子侄铺路,浑然不知他早奔着他最不放心的地方去了。
几个月后,郭嘉到了并州。
距去年皇甫嵩围剿人民军已过一年,此时汉军早退得老远,只剩一支队伍守着天井关,防着人民军南下。
关卡虽严,却拦不住郭嘉——他凭着伶牙俐齿跟守关士兵聊了几句,然后就混进了关了。
刚进并州时,郭嘉还有些意外:大城的城头上,飘的还是汉家旗帜,瞧着倒像是汉室天下。
他牵着马走在街上,眼睛先扫过路边的“公营旅社”,想着应该是客栈酒馆之类的东西,他从钱袋里摸出几块铜板递过去:“店家,来坛最好的酒。”
店家却摆着手往后退,脸上带着歉意:“先生,不是俺不卖给你,是真没有。咱这儿的酒都归公了,除了给伤病的将士补身子,旁人就算有再多钱,也买不到。”
郭嘉捏着银子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也僵了——他走南闯北,还是头回遇见“有钱买不到酒”的地方。
往乡野里走,这点失落很快被新鲜景象冲散了。
田间有穿短褂、戴袖标的人来回照看,村民叫他们“干部”;
村口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条文,说是“律法”,连老太太都能拉着他说上两条“不许欺辱孤寡”的规矩;学堂里不光娃娃念书,还有成年男女跟着认字,朗朗书声飘得老远;
公营农场里,大伙搭伙干活,收了粮食按户均分;互助小组聚在晒谷场,帮着孤寡老人补屋顶、磨新粮……路上走的人,脸上多带着踏实的笑,孩子们追着跑,嘴里唱着“有田种,有饭吃,日子甜如蜜”的歌谣。
郭嘉一路看下来,手里的空葫芦都忘了晃——夏侯兰骂的“邪说”,在这儿正变成实实在在的日子,看得见,摸得着。
他甚至看见有村民把新收的麦子送到公仓,领回来的粮食里还掺着两把新磨的豆子,脸上笑得满足,倒比他喝了好酒还畅快。
更让他稀奇的是,各村正忙着“选举”。村民们聚在打谷场,手里捏着削尖的木片,往写着人名的陶罐里投,说是要选“代表”去参加第三届人民军代表大会。
老头拄着拐杖来,年轻人争论得面红耳赤,连半大的娃都挤在边上瞅热闹,个个上心得很。
郭嘉忍不住拉着个老汉问:“老伯,这‘选举’是咋回事?选这些代表,有什么用?”
老汉咧开嘴笑,露出豁牙:“选了代表,就能把咱的心思带给上头!咱村想修水渠,代表去了能说;谁家日子难,代表能替着求帮衬。不像以前,官老爷哪管咱死活?”
这番大白话,听得郭嘉心头一动——他素来擅长揣度人心,却没见过这般让“黔首”主动参与的章法,比他从前在酒桌上听来的权谋算计,实在多了。
他摸出些铜板想塞给老汉,又被推了回来,老汉摆手道:“先生别客气,咱这儿不兴这个,有话直说就好。”
他一路走,一路被人当贵客待——当地人见他是外乡来的读书人,更是热络,拉着他坐在晒谷场的草垛上说话。
有个大娘还端来碗小米粥,热气腾腾的,里面卧了个鸡蛋:“先生赶路累了,先垫垫肚子。”
郭嘉接过粥碗,心里暖烘烘的,顺口夸了句:“此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乐,怕是只有上古尧舜之时能比。”说完又忍不住问,“大娘,咱这儿真的一点酒都没有吗?哪怕是自家酿的米酒也行。”
大娘笑着摇头:“前两年打仗,粮食紧,酒就停了。
现在虽好点,可酒要先给守边关的将士,咱老百姓喝不上。”
郭嘉闻言,只好叹口气,低头喝起粥来——没酒佐餐,再好的粥也少了点滋味。
吃好饭,众人领着着他往村里的“公房”去歇脚。
第二天,一个穿青布长衫、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找了来,客客气气地说:“先生远道而来,我是本村文书,姓秦。近来常有汉军细作混进来,不得不多问几句,还请先生莫怪。”
郭嘉正坐在门槛上,用草叶逗着院角的鸡,见他来了,随手把草叶一扔,起身笑道:“某乃颍川郭嘉,字奉孝,特来并州游历,看看风土人情——顺便……想寻坛好酒,可惜至今没寻着。”
秦文书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引着他往晒谷场走。
走了两步,郭嘉忽然问:“看秦兄举止,想必也是世家子弟,为何会在此处,甘心为人民军效力?”
秦文书脚步顿了顿,望着远处田里劳作的身影,轻声道:“世家子弟……曾经是吧。前些年饥荒、瘟疫接连来,大世家早带着钱财跑了,像我这般没来得及走的小世家,田产没了,奴仆散了,也就成了贫民。”
他笑了笑,语气平淡却坚定,“在这里,没有世家与贫民的分别,只有一样的‘人民’。人人凭劳作吃饭,凭心意说话,这就够了。”
郭嘉默默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空葫芦。
风从谷场吹过,带着新麦的清香,也吹动了他心头那片愈发浓厚的探究之意——这太行山下的“新世界”,虽没有好酒,却比颍川的虚名有意思多了。
他忽然想,要是能在这儿酿一坛酒,说不定会是天下独一份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