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问：大贤良师近来身子究竟如何？不妨细说。
张角指节抵着胸口，声音发闷：心口窝总像揣着块冰，空着的时候疼，吃了东西更胀，夜里常疼得睡不着，冷汗能把被褥浸透。
张梁在一旁补充，眼眶泛红：前几日还呕过血，大贤良师总说小毛病，不肯好好歇着，夜里还在看兵书、批文书……
张远听着，心里渐渐有了数——这症状，倒和上一世家里长辈得过的胃溃疡颇为相似。
在后世，这病不算疑难杂症，规范治疗便能控制，可在眼下，缺医少药，一旦引发穿孔、大出血，便是不治之症。
再加上张角思虑过重、昼夜操劳，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贵教黄龙道长曾到封龙山做客，我见他年过花甲，大雪天还能打拳锻炼，精神矍铄。
当时听他说过道教养生之法，讲究静神、节欲、调食，我虽不懂，却觉得有道理。
大贤良师精通道法，想必对此更为通晓。
张角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医者不自医啊。道理都懂，可做不到。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张远直视着他。
放不下啊……张角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飘向窗外。
张远语气陡然转硬：若始终放不下，这病，确实难救。
张梁脸色骤变，厉声喝道：张首席慎言！
张角却抬手止住他，对张远笑道：你呀，还是这般直接，半点情面不留。也好，这时候，客套话最是无用。
如今局势艰难，黄巾军危在旦夕，客套话救不了人。张远寸步不让，大贤良师该清楚，拖不起了。您这身体，撑不住下一场大战了。
张角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疲惫：天道如此，或许早已注定……
他顿了顿，看向张远，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上回济水相见，你我便聊过今日之局，当时已有预感。
我这命数，怕是逃不掉了。
你今日再提此事，莫非有了转机？
张远垂眸看着地面，没接话。
不必避讳。张角拍了拍张梁的手，这是我亲弟，我死后，黄巾之事便由他主持。有话但说无妨。
张梁早已泣不成声，用袖子抹着眼泪，却强撑着没打断。
张远这才抬眼，语气平静：我仍坚持之前的看法——咱们的起义，必然要经历那五个阶段，这是大势，非人力能扭转。
但救一两个人，争几分生机，还是有希望的。
方才的建议已说了，是大贤良师自己说做不到
张角沉默了许久，屋梁上的蛛网在晨光里轻轻晃动。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放下？
放下。张远斩钉截铁。
放下……就有用？张角像是在问张远，又像在问自己，问那冥冥中的。
道教养生之法能不能续命，得问您自己。
张远缓缓道，但静思少虑、规律饮食、忌生冷辛辣，这些调养之道，若能坚持，以您的修为，延寿几年，应无大碍。
他顿了顿，补充道：您得先活着，才能看到是否真的能立。
张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问：我问的是，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若连广宗都守不住，我这个天公将军，还有何面目见天下信徒？
您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张远看着他，语气诚恳，广宗城里还有数万信徒等着您，黄巾军的火种还需要人护着——您在，他们就敢扛下去。
您若不在，这数百万信徒，怕是要作鸟兽散了。
张角突然笑了，笑声牵动了胸腹，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弯下腰，半天喘不过气。
待喘息稍定，他摆了摆手，苦笑道：果然……医者不自医。终究是我执念太深，陷在迷津里了。
他定了定神，神色重归凝重：我有一事相问，你务必直言。
知无不言。
眼下这关，该如何过？张角盯着他，眼神里带着最后的期盼，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打败董卓，但也要董卓。张远一字一顿道。
张角来了精神，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细说。
董卓此人，暴虐成性，好大喜功，在凉州镇压异族或许管用，对付咱们却正中下怀。
张远分析道，必须先败他一阵，杀杀他的气焰，让他知道厉害。
但又不能彻底打垮他，得留几分颜面，送些给他，让他能在朝廷立足。
您想，他若倒了，换皇甫嵩或朱儁来，咱们面对的可是真正的劲敌，那时才是真的难了。
张角眼中精光一闪，随即笑道：所谓送给董卓的，便是我们对广宗的执念，将这里送给他？
张远斩钉截铁：正是。不止放下这座城，还要放下思虑。
张梁失声：张首席说什么？广宗是我黄巾根本，怎能说放就放？
笑就笑。张远回头，说，留着城，守不住，所有人都得死；弃了城，人还在，火种就还在。大贤良师，您说哪个更重要？
“不对，绕不开皇甫嵩和朱儁的。”张角却摇摇头，“他们什么时候来，不取决于董卓是否立功，而是取决于他们什么时候能腾的出手。”
张远默然，许久后才说：“董卓，自然会帮我们争取时间的。”
“是了，是了。”张角想了想，“董卓看见大功到手，自然不会让皇甫嵩和朱儁轻易来摘桃子。
会想办法阻碍他们过来。这中间的时间，够我们撤退了。”
那……往哪退？张梁声音发颤，显然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张远：那是你们自己要考虑的问题。但只要人在，总有容身之处。
张角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却也牵动了旧疾，忍不住又咳起来，说：张首席说得对，城是死的，人是活的。
当年咱们在巨鹿举事，靠的不是城，是百姓的盼头。
他看向张远，眼神里多了几分决绝，我这身子，怕是撑不了太久。若真要弃城，得你帮衬着，把弟兄们安全带出去。
我答应过，盟友有难，绝不袖手。张远郑重颔首。
随即，他起身拱手：该说的都说了，告辞。外面的队伍，我会安排好接应。
张梁这才想起送行，却被张角叫住：三弟，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