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期而至,浓重如墨,将蕰藻浜两岸的芦苇、荒滩和远处模糊的村庄轮廓尽数吞没。寒风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凛冽,呼啸着掠过水面和枯草,发出凄厉的呜咽。
土洞内,篝火已彻底熄灭,只剩冰冷的余烬。林皓换上了老葛找来的另一套虽然破旧但相对干爽的粗布衣服,将那个关乎无数人性命的帆布包紧紧捆扎在胸前。左臂的伤口在老葛重新上药包扎后,疼痛稍减,但每一次动作依然牵扯着神经。他活动了一下腿脚,虽然依旧虚弱,但短距离行走应该无碍。
老葛也准备停当,他腰间别着一把磨得雪亮的鱼叉,手里还提着一根撑船用的长竹篙,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而坚定的光芒。
“跟紧我,脚步放轻,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老葛压低声音,最后一次叮嘱。
林皓重重点头。
老葛掀开藤蔓,两人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钻出土洞,迅速没入岸边茂密的芦苇荡中。
老葛对这片水域和地形的熟悉程度令人惊叹。他仿佛天生就能在黑暗中视物,带着林皓在齐腰深、冰冷刺骨的河水和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中穿行,避开暗流和淤泥,脚步轻捷得如同水獭。林皓咬紧牙关,忍着伤口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拼尽全力跟上,不敢有丝毫落后。
他们沿着蕰藻浜的南岸,逆流向西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四周万籁俱寂,只有风声、水声和他们涉水时发出的轻微哗啦声。黑暗中,林皓能感觉到老葛紧绷的神经,他也在不断停下来,侧耳倾听,观察着河面和两岸的动静。
“前面就是吴淞江了。”老葛突然停下,指着前方更加开阔、水声也更加浩荡的水域,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古纤道就在对面,藏在江岔口的芦苇深处。”
林皓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黑茫茫一片,吴淞江如同一条沉睡的黑色巨蟒,横亘在眼前,江面比蕰藻浜宽阔数倍,对岸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难辨。
“怎么过去?”林皓看着湍急的江水,心中发怵。泅渡是绝无可能的。
老葛没有回答,而是将手指含在嘴里,发出几声惟妙惟肖的水鸟鸣叫。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很快,对面漆黑的芦苇丛中也传来了几声类似的回应。
林皓心中一动,老葛还有接应?
片刻之后,一条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狭长的无篷小木船,如同鬼魅般从对岸的芦苇丛中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船头站着一个同样精悍的黑影,用竹篙熟练地操控着船只,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靠拢。
小船靠岸,撑船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皮肤黝黑,眼神明亮,他看了一眼林皓,对老葛点了点头,低声道:“葛叔,都探过了,江面上暂时没‘水鬼’(指日军巡逻艇)。”
“好,阿亮,辛苦。”老葛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示意林皓上船。
三人挤在狭小的船舱里,阿亮操起竹篙,轻轻一点岸边,小船便如同离弦之箭般,悄无声息地射向漆黑的江心。没有船桨划水的声音,全靠阿亮对水流的精准利用和竹篙在江底巧妙的借力,显示出极高超的操船技巧。
江风更大,带着湿冷的寒意,吹得林皓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紧紧抱着胸前的帆布包,心脏随着小船的起伏而剧烈跳动。江面看似平静,水下却暗流汹涌,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心惊胆战。
幸运的是,直到小船抵达对岸,预想中的日军巡逻艇并未出现。
小船钻进对岸一片更加茂密、仿佛无边无际的芦苇荡中。这里的水很浅,船底不时擦到水下的淤泥。阿亮放下竹篙,和老葛一起跳下船,涉水推行。
又前行了百余米,阿亮停下脚步,拨开一丛特别浓密的芦苇,低声道:“葛叔,到了。”
林皓定睛看去,只见芦苇深处,紧贴着江岸的土坡,隐约可见一条几乎被荒草和藤蔓完全覆盖的、狭窄的土路痕迹,蜿蜒着伸向未知的黑暗。这就是老葛所说的古纤道?
“就是这里了。”老葛指着那条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径,“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大概二三十里,能绕过青浦镇,走到淀山湖边上。到了那里,是水网地带,鬼子的控制会弱一些,你再想办法往西或者往南。”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两个还带着体温的杂面饼子,塞到林皓手里:“路上吃的。记住,走这条路,白天找地方躲起来,晚上赶路。听到任何动静,立刻藏好,千万别出来。”
林皓接过饼子,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位萍水相逢、却屡次救他于危难的老葛,还有那个沉默寡言的阿亮,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深深一躬:“葛老哥,阿亮兄弟,大恩不言谢!林某若能活着完成任务,定当厚报!”
老葛摆了摆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快走吧,趁天还没亮。保重!”
阿亮也对他点了点头。
林皓不再犹豫,转身踏上了那条荒草没膝的古纤道。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老葛和阿亮的身影已经重新隐没在芦苇荡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紧了紧胸前的帆布包,迈开脚步,沿着这条湮没在历史与荒草中的古老路径,一步一步,坚定地向西走去。
黑暗吞噬了他的背影,只有脚下偶尔踩断枯枝的细微声响,证明着他的存在。
古纤道异常难行,路面坑洼不平,布满了碎石和盘结的树根,两侧是比人还高的芦苇和灌木,黑暗中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眼睛。林皓不敢有丝毫大意,精神高度集中,耳朵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异响。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东方的天际开始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灰白。他必须在天亮前找到藏身之处。
他注意到路边有一片地势稍高、乱石嶙峋的土坡,坡上长着几棵歪脖子树和茂密的灌木。这里视野相对开阔,又能借助乱石和灌木隐藏,是个不错的潜伏点。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土坡,找了一处两块巨石形成的天然夹角,里面堆满了枯叶。他拨开枯叶,蜷缩进去,再用枯草和树叶将自己掩盖起来,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缝隙用于观察和呼吸。
藏好之后,极度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啃了几口冰冷坚硬的杂面饼,喝了点昨天灌的、已经冰冷的河水,便再也支撑不住,靠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其不安稳,噩梦连连。时而在运输船的爆炸中挣扎,时而在标本室里与日军特务对峙,时而又在冰冷的河水中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隐约的、不同于风声的响动惊醒!
那声音……像是很多人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金属轻微碰撞的声响!正沿着古纤道的方向,由远及近!
林皓瞬间睡意全无,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透过枯叶的缝隙,死死地盯着下方那条荒草丛生的小径。
很快,一队人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不是伪军!也不是日军!
这队人大约十几个,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有的像农民,有的像船工,但个个身形矫健,动作迅捷,手里都拿着武器。老套筒、汉阳造,甚至还有几支日式的三八式步枪!他们行进间保持着一种松散的、却又隐含章法的队形,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是游击队?还是……土匪?
林皓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他无法判断这伙人的身份和意图。
那队人很快走到了他藏身的土坡下方,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为首的一个汉子,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突然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休息一刻钟!注意警戒!”刀疤脸汉子低声下令,声音沙哑而有力。
队员们立刻散开,依托路边地形隐蔽起来,默默地吃着干粮,或者检查武器,没有人交谈,纪律性远超寻常的土匪。
林皓心中惊疑不定。这伙人训练有素,绝非乌合之众。他们出现在这条隐秘的古纤道上,目的是什么?会不会……和自己的行程有关?
就在他暗自猜测时,队伍中一个负责了望的年轻队员,似乎是无意间抬头,目光扫过了林皓藏身的乱石堆!
四目相对!
虽然林皓藏在枯叶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但那一瞬间的目光接触,还是让那个年轻队员愣了一下!
“队长!那边好像有人!”年轻队员立刻低声惊呼,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步枪!
瞬间,所有休息的队员都如同被惊动的猎豹般弹起,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林皓藏身的乱石堆!
被发现了!
林皓脑中“嗡”的一声,几乎要绝望!他握紧了怀中暗藏的小刀,准备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刀疤脸汉子眼神锐利如鹰,打了个手势,两名队员立刻猫着腰,从两侧朝着乱石堆包抄过来!
完了!林皓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和枪声并没有到来。
他听到刀疤脸汉子低沉而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等等!先别动手!”
脚步声停下。
林皓小心翼翼地睁开眼,透过缝隙,看到刀疤脸汉子正死死盯着他藏身的方向,眉头紧锁,似乎在辨认着什么。他脸上的那道刀疤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刀疤脸汉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他试探着,用一种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声音,朝着乱石堆的方向,吐出了几个字:
“北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