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疤痢那包气味刺鼻的药粉似乎起了些作用。后半夜,阿坤的高烧退下去少许,虽然依旧虚弱昏沉,但至少不再被持续的高热灼烤。林皓几乎一夜未眠,耳朵捕捉着门外任何细微的响动,手里紧握着那把仅剩几颗子弹的手枪,直到窗外天色泛起鱼肚白,坎门新一天的喧嚣再次降临,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暂时的危机缓解,但更大的难题摆在眼前,薛疤痢索要的“定金”,还有两人生存所需的食物。
他将最后一点干硬的饼渣用水泡开,喂阿坤吃下一点,自己则强忍着饥饿,将剩下的碎末咽下。必须尽快弄到钱,或者能换取食物和药品的东西。
林皓再次走出“招娣客栈”。白日的坎门比夜晚更加喧嚣,也更加赤裸。码头上力工们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船只的汽笛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的、充满生命力的噪音洪流。他混在人群中,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周围,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直接去偷去抢?风险太高,他们经不起任何冲突。找活干?他这文弱的样子,在码头做苦力恐怕撑不过半天,而且阿坤无人照料。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进行着各种交易的人群身上。有公开叫卖鱼获、米粮的,也有在角落里低声交谈、迅速完成某种物品递送的。坎门的血液是流通的货物,而货币,显然不止大洋一种。
他需要找到一个切入点,一个能让他用最低风险换取生存资源的缺口。
在码头区徘徊了半晌,他注意到一个现象:一些穿着相对体面、像是小商贩或小船主的人,会时不时凑到几个固定的人身边低声说几句,然后递过去一个小布袋或几枚大洋,对方则会递回一张小纸条,或者简单地点头示意。那几个人,看起来像是某种“保护费”的收取者,或者是掌管着某些资源分配的小头目。
或许……可以从这些人身上找到机会?不是硬碰硬,而是提供某种“服务”?
林皓将目标锁定在一个蹲在鱼筐旁、正皱着眉头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的中年男人身上。这人穿着半旧的绸衫,手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却色泽黯淡的金戒指,不像纯粹的苦力,更像是个为账目发愁的小老板。
林皓整理了一下情绪,走上前去,用带着几分外地口音的官话客气地问道:“这位老板,打扰了。看您像是在算账?是否需要人帮忙抄写、核对?价钱好商量。”
那男人抬起头,警惕地打量了林皓一番,见他虽然衣衫狼狈,但面容斯文,不像本地那些粗野汉子,眼神中的戒备稍减,但依旧带着怀疑:“抄写?你识字?”
“读过几年书,账目也略懂一些。”林皓谦逊地回答。
男人将信将疑,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沾着鱼腥味的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一些数字和人名:“喏,你看看,把这上面的数目加一遍,再按人头分清楚,每个人该得多少。”
这是一份简单的工钱分配单,字迹潦草,数字也有些混乱。对林皓来说,这几乎是轻而易举。他接过纸条,就着旁边一个货箱当桌子,快速心算并重新誊写了一份,字迹清晰工整,数目分明。
那男人接过誊写好的单子,对照着看了看,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和满意:“嘿!还真行!比老子自己算半天清楚多了!”他爽快地摸出几个铜板扔给林皓,“拿着,够你吃顿饱饭了。”
几个铜板虽然微薄,却是林皓在坎门挣到的第一笔钱。他道了谢,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试探着问道:“老板,我看这码头来往人多,信息也杂,不知您可听说过,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船要来?或者,上海那边有什么新鲜的风声?”
他想借此打探一下消息,看看能否找到与“蓬莱”或外界联系的蛛丝马迹,同时也想判断一下薛疤痢那种人可能对什么消息感兴趣。
小老板一边收好单子,一边随口答道:“特别的船?哪天没有?至于上海的风声……”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听说那边前几天闹得挺凶,三号码头炸了,76号和特高课像疯狗一样到处抓人,好像是在找两个不要命的家伙,把东洋人的什么宝贝给偷了……啧啧,这年头,真是有不怕死的。”
林皓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哦?还有这种事?不知道偷的是什么宝贝,闹出这么大动静。”
“那谁知道?”小老板摇摇头,“反正跟咱们没关系。这坎门啊,天高皇帝远,他们闹他们的,咱们赚咱们的小钱。”他似乎不愿多谈,摆摆手示意林皓可以走了。
虽然没有得到具体信息,但证实了上海那边的追捕力度并未减弱,这让他更加谨慎。他用刚得到的几个铜板,在一个脏兮兮的摊贩那里买了两个硬邦邦的粗面馒头和一小块咸菜,小心地揣在怀里。
返回客栈的路上,他刻意绕道经过薛疤痢那间破木板房附近。远远望去,房门依旧虚掩,看不出什么动静。但他注意到,在木板房斜对面一个卖杂货的棚子下,有两个穿着短褂、看似无所事事的汉子,目光时不时地扫过薛疤痢的门口。
是在监视薛疤痢?还是……在监视可能去找薛疤痢的人?
林皓的心猛地一沉。难道薛疤痢已经被某些势力盯上了?还是这本身就是坎门常态的互相提防?
他不敢久留,低着头快步离开,回到“招娣客栈”那间狭小的房间。
将馒头和咸菜递给刚刚醒来的阿坤,林皓把自己的发现和担忧低声说了出来。
阿坤啃着干硬的馒头,独眼闪烁着凶光:“……妈的……就知道那鬼郎中不简单……被盯上了?是冲他来的,还是……冲我们来的?”
“不清楚。”林皓摇头,“但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薛疤痢那里,不能再轻易去了。”
“那老子的腿怎么办?”阿坤咬着牙,额角因为忍痛而渗出冷汗。
林皓看着阿坤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又想起薛疤痢那毒蛇般的眼神和门外可能的监视者。一条看似可行的路,刚露出点微光,就被更深的迷雾笼罩。
坎门的水,比想象的更深,更浑。
他们就像不小心闯入狼群的两只受伤的猎物,不仅要躲避明处的追捕,还要提防暗处无数双贪婪的眼睛。
下一步,该如何走?
林皓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扇薄薄的、仿佛一踹就开的房门上。
门外,是坎门永不停歇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