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内参谋那如同鹰隼般的目光，虽只停留了短短数秒，却让宋梅生感觉像在冰水里浸过一遍。那是一种超越秋田的凶狠、鸠山的猜忌的审视，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漠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计算。宋梅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重新挂起无可挑剔的、略带受宠若惊的笑容，甚至还遥遥向竹内和鸠山的方向举杯致意，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对上级领导的普通敬意。
竹内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与鸠山低声交谈起来，似乎对宋梅生失去了兴趣。但宋梅生知道，这绝不是结束。这种级别的人物，不会无缘无故地将注意力投注在一个“小小”的警察局副局长身上。是高岛的谗言起了作用？还是“梅机关”早已注意到了自己这只在哈尔滨泥潭里搅动的“虾米”？
舞曲换了一支更欢快的探戈，舞池中的人们旋转得更快了，裙摆飞扬，笑声阵阵，试图将这场虚伪的盛宴推向高潮。宋梅生却觉得这热闹如同隔着一层玻璃，冰冷而遥远。他挽着苏雯，打算找个角落稍微喘息，消化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压力。
然而，林婉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她如同一个优雅的幽灵，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边，这次，她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梅生，”她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声音压低，确保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借一步说话？有点……不太方便的事情。”
宋梅生心中一动，看了一眼苏雯。苏雯立刻会意，低眉顺眼地说：“当家的，你和林小姐谈事情，我去那边拿点喝的。” 说完，便乖巧地走向不远处的长条餐桌，留给两人谈话的空间，但位置选得巧妙，既能显示不打扰，又能用余光观察到这边的情况。
宋梅生随着林婉走到舞厅连接露天阳台的拱门边，这里相对安静，又能看到舞厅内的大部分情况。
“婉妹，什么事这么严肃？”宋梅生故作轻松地问，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林婉倚在大理石的廊柱上，月光洒在她宝蓝色的礼服上，泛着清冷的光泽。她看着舞池中喧嚣的人群，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看来宋副局长新婚燕尔，日子过得不错，这粉饰太平的舞会，倒也适合你。”
宋梅生笑了笑，没接这个话茬：“婉妹特意叫我过来，不会只是为了调侃我吧？”
林婉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他：“梅生，我们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话，我就直说了。你最近风头太盛，又得罪了秋田那条疯狗，现在连竹内这种人都注意到了你，这不是什么好事。”
“竹内？那位参谋？”宋梅生故作疑惑，“我这种小人物，怎么会入他的法眼？怕是婉妹你多心了。”
“多心？”林婉冷笑一声，“梅生，在我面前就不用装糊涂了。高岛最近往梅机关跑得很勤，提交了不少关于你的‘材料’。虽然大多是捕风捉影，但说的人多了，难免会引起上面的兴趣。竹内这次来哈尔滨，名义上是视察，暗地里调查什么，谁也不知道。”
她凑近一步，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飘入宋梅生鼻尖，语气却带着寒意：“我收到消息，秋田最近和梅机关的一个低级参谋走得很近，似乎在策划什么，目标很可能就是你，或者……你那位新夫人。” 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正在餐桌旁小口啜饮果汁的苏雯。
宋梅生心中凛然，林婉的消息渠道果然灵通。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委屈：“针对我？我宋梅生对皇军、对满洲国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搞钱，我是一把好手，但这通敌的罪名，可不能乱扣！至于内子，一个乡下女人，能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
“乡下女人？”林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梅生，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那个女人，眼神太干净，也太冷静了。慌乱和怯懦可以伪装，但那种骨子里的镇定，是装不出来的。她到底是什么人？”
宋梅生心中警铃大作，林婉的观察力实在太过敏锐。他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无奈又带着点男人都懂的暧昧表情：“婉妹，你这就是想多了。她就是个普通女人，只不过……性子闷了点，不爱说话。可能正因为这样，才显得有点不一样？你知道的，见惯了场面上那些虚与委蛇的，偶尔换个口味……”
他故意把话题引向男女之情，试图混淆视听。
林婉果然被这露骨的话噎了一下，脸上飞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跟你说正经的！”
“我说的也是正经的啊。”宋梅生摊摊手，“我对皇军的忠心，就是我最正经的事。至于高岛和秋田，他们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无非是眼红我捞钱的本事，想把我搞下去他们好上位。这种官场倾轧，婉妹你在市府见得的还少吗？”
林婉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宋梅生表演得天衣无缝。她最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好吧，就算是我多心。不过梅生，听我一句劝，最近收敛一点，尤其是……物资方面的事情。” 她最后几个字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
宋梅生心中巨震！林婉竟然提到了“物资”！她到底知道了多少？这是警告，还是试探？军统难道也盯上了这条线？
他强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脸上露出茫然：“物资？什么物资？警察局那点后勤补给，还能有什么花样？婉妹你的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林婉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怀疑，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听不懂最好。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竹内这个人，背景很深，手段也狠，连我们这边都摸不清他的底细。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融入了舞池的人群中，宝蓝色的身影很快被旋转的人流吞没。
宋梅生独自站在拱门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婉的“关怀”像是一杯混合了蜜糖和砒霜的酒，看似善意提醒，实则暗藏杀机。她透露的信息极其重要，证实了高岛确实在勾结“梅机关”对付自己，而且可能已经触及到了物资这条最敏感的线。但她为什么要提醒自己？是为了旧情？还是想借自己的手除掉高岛，或者……有更深的图谋？
他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高岛、秋田是明处的疯狗，林婉是立场暧昧的旧情人，安娜是神秘莫测的旁观者，而现在，又加上了来自关东军司令部、“梅机关”的竹内参谋……而他身边，只有一个需要他保护、同样身处险境的“假妻子”。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转身走回舞厅。苏雯依旧安静地坐在餐桌旁，但宋梅生能感觉到，她一直关注着这边。见他回来，她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宋梅生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回去再说。他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驱散心中的寒意。
舞会还在继续，但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应酬的心思。他现在必须立刻回家，和苏雯一起，重新评估眼前的局势，制定应对策略。林婉的警告，如同丧钟，在耳边敲响。
而他没有注意到，在舞厅二楼的环形回廊阴影里，竹内参谋正端着酒杯，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下方，目光再次扫过宋梅生和苏雯，最终，落在了刚刚与宋梅生分开的林婉那宝蓝色的背影上。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冰冷的弧度。
这场舞会，注定无人能够轻松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