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浔将瓷瓶塞入怀中,指尖触到血书边缘的粗糙纸面。药台上的麦芽糖已被封存,那半块暗红絮状物静静躺在瓶底,像一块凝固的旧伤。他正欲转身,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草席上孩童的身体猛地弓起,脊背离地三寸,脖颈青筋暴突。下一瞬,黑血自双耳、鼻孔、嘴角同时渗出,细如发丝,却连成一片,在昏黄油灯下泛着诡异光泽。
陈浔一步跨到跟前,撕开孩童后领。指腹按在后颈皮肤上,触到一处微凹——针孔极细,边缘呈放射状紫痕,与先前糖中毒性截然不同。他眼神一沉,抬头看向墙角。
老大夫刚被墨千扶坐起来,脸色灰败,嘴唇还在颤抖。陈浔声音压得极低:“你配的药,试过?”
“以血验过……”老大夫喘息着,“老朽割破手指滴入药汁,无异样……”
“他们不是让你死。”陈浔打断,“是让你活。活到亲手把毒喂进孩子嘴里。”
墨千已扑向药炉,掀开盖子嗅了片刻,眉头骤锁。他伸手探入残渣,捻起一点粉末在指间揉搓,又凑近鼻端细闻。
“逆息散。”他吐出三字,声音冷得像铁,“遇热即活,催发潜伏之毒。这药汤从煎好那一刻起,就在杀人。”
陈浔低头看着孩童尚温的手腕,脉搏早已停歇。他缓缓抽出情剑,剑尖挑起药碗残液,滴落在掌心。液体触肤瞬间,皮肤下泛起一丝麻痒,随即转为灼痛。
墨千见状,猛然拽住他手腕:“别碰!”
“已经碰了。”陈浔不动,任那滴药水渗入毛孔。痛感迅速蔓延,但他神色未变,“他们算准我们会查药,所以让药看起来能救,实则更狠。这不是解药,是第二道锁。”
墨千咬牙:“他们在逼我们动手,然后看我们怎么收场。”
话音未落,窗外骤然亮起一片赤红。
远处城西方向腾起冲天火光,浓烟翻滚而上,映得半边夜空通明。街巷里传来急促脚步声和惊叫,有人高喊“粮仓失火”,也有人哭嚎着奔逃。
陈浔跃身而起,一脚踹开屋顶破瓦,翻身上去。他立于屋脊,目光扫过火势——火焰跳跃节奏异常,不似木质燃烧的噼啪延续,反倒像是油料泼洒后的猛然爆燃。风从东南来,火却往西北斜窜,违背常理。
他眯眼细看,那粮仓外墙早已斑驳倾斜,门板腐朽,显然久未启用。烧它作甚?
除非,是为了让他走。
他纵身跳回医馆,落地时墨千正蹲在药炉旁,用银针挑出一粒焦黑药渣,置于瓷片上。他抬眼:“火是假的?”
“至少不是意外。”陈浔盯着药炉,“他们知道我们会追查药毒,也知道我们不会放任百姓遭难。这一把火,是考题。”
墨千冷笑:“选救人,就中计;不救,背负人命。左右都是局。”
“不止。”陈浔从怀中取出血书,摊在药台上,与瓷瓶并列,“他们要我看清三件事:第一,解药有毒;第二,外面有灾;第三,我若赴约,便落入城隍庙埋伏。”
他顿了顿,声音渐低:“但他们漏了一点。”
“什么?”
“他们以为我在破局,其实我在读人。”陈浔指尖轻敲血书,“谁会费尽心思设这种连环套?不是为了杀孩子,是为了试我反应。他们在观察我的选择逻辑。”
墨千沉默片刻:“所以现在怎么办?去火场?还是等子时赴约?”
“都不去。”陈浔将情剑缓缓插回鞘中,发出一声轻响,“我们留在这里。”
“可若真有人被困?”
“那就让他们困着。”陈浔目光扫过昏睡的老大夫,“此刻走出去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算计之内。火可以假,毒可以双,连这张血书都可能是诱饵的一部分。我们只要动,就等于答了题。”
墨千盯着他:“那你打算一直守在这?”
“守到他们等不及。”陈浔走到窗边,透过缝隙望向街道。人群慌乱奔走,影子在火光中拉长扭曲。一名老妇抱着婴孩跌倒在地,无人搀扶。远处有人大喊“快逃”,也有孩童在哭叫。
可没有一个人朝医馆这边看。
“你不觉得太安静了吗?”陈浔忽然说。
墨千一怔。
“火起这么久,没人来求医。刚才倒地的老妇,宁可在街上挣扎也不推这扇门。”陈浔手指轻轻摩挲剑柄,“他们怕进来。”
“因为知道这里有死人。”墨千明白了,“或者,根本就知道这里已是陷阱。”
陈浔点头:“所以这场火,不只是调虎离山。它是清洗——逼所有人远离此地,切断我们与外界的联系。他们不想让我们听见,也不想让我们被看见。”
墨千站起身,走到门边,悄悄拉开一条缝。巷口空荡,唯有风吹灰烬打旋。他收回手,低声:“机关网没动静,金属丝也没震颤。监视的人撤了。”
“不是撤了。”陈浔摇头,“是换方式了。他们不再盯医馆,而是盯我会不会出门。”
他走回药台,拿起瓷瓶,对着灯光晃了晃。那团暗红絮状物轻轻飘动,像一团沉睡的雾。
“这糖里的毒,是引子。后颈的针,是杀招。药里的逆息散,是补刀。三重手段,层层递进。”他放下瓶子,“可为什么非要用孩子?”
墨千皱眉:“方便下手?不易防备?”
“不止。”陈浔声音冷了下来,“孩子不会反抗,不会追问,吃了糖只会笑。他们选中最无力的人,来做最残酷的试验。”
他忽然抬头:“你在南荒走过那么多镇子,见过多少孩子吃糖?”
墨千一愣:“常见。街头小贩卖的,五文钱一包。”
“可这糖,是麦芽糖。”陈浔从怀中掏出另一块,是从孩子衣袋里摸出的另一角,“纯麦芽熬制,成本高,一般人家舍不得做。谁会在穷巷里给孩子买这个?”
墨千瞳孔微缩:“有人专门发过。”
“对。”陈浔将糖块放回瓷瓶,“这不是偶然中毒,是筛选。他们提前投放毒源,标记目标,再通过榜文刺激发作,最后用解药完成收割。整座城,都是试验场。”
墨千呼吸一紧:“那老大夫……”
“也是棋子。”陈浔看向墙角,“他知道‘噬魂引’,所以被留下来传话。他知道药方,所以被诱导配药。他越想救人,就越帮敌人验证毒性。”
两人陷入沉默。
油灯忽闪了一下。
陈浔忽然抬手,示意噤声。
巷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却又在拐角处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阵窸窣声,像是有人在翻动垃圾堆。
墨千悄然展开机关囊,三枚牵机钉扣于指间。
陈浔却摆了摆手。
他走到药台前,拿起那张未烧尽的黄麻纸,轻轻抖开。纸上朱砂字迹清晰可见:“解药有诈,速查炉底。”
他盯着纸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他们果然来了。”
墨千不解:“这是你说的留信?”
“是。”陈浔将纸折好,放入袖中,“但他们不该捡。捡了,就暴露了位置。”
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极轻。手刚搭上门栓,忽听墨千低声道:
“等等。”
陈浔回头。
墨千指着地面——门槛下方,一道细微的灰尘裂痕正缓缓合拢,像是刚刚有人从底下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