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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浔走在山道上,肩头那道旧疤还在隐隐作痛,像有根细针在皮肉下缓慢游走。他没说话,脚步却比货郎和孩童快了几分,背影挺得笔直,仿佛压在他身上的不是疲惫,而是某种必须扛起的东西。

镇口的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白,几只土狗趴在茶摊底下打盹。陈浔经过时,一只狗懒洋洋睁开眼,又合上了。

铁匠铺的炉火正旺,老张头赤着上身,抡锤砸在烧红的铁条上,火星四溅。陈浔走进去,将残剑从背后取下,放在案边。

“又来磨?”老张头头也不抬,手上不停。

陈浔点头,接过磨刀石,蹲在角落的水槽旁。剑刃贴上石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串火星顺着动作飞出,落在他靛蓝短打的袖口上,烫了个小洞。

他不动声色,继续推磨。

街上传来喧闹声。几个镇民围在茶摊前,端着粗瓷碗,一边吹气一边议论。

“西边来了个贵公子,青衫玉带,腰间那把折扇,镶了五颗猫眼石,亮得晃眼。”

“出手可阔绰,一碗茶给了三枚铜钱,还问人有没有见过瞎眼的女子。”

陈浔的手顿了一下,磨刀石擦过剑脊,溅起一蓬更密的火星。

“瞎女?咱们镇上有谁是瞎的?”有人笑。

“谁知道呢,他说是从南陵方向来的,一路打听过来的。”

“青衫……”另一人咂嘴,“倒是少见,这天气穿长衫,不嫌热么?”

陈浔低着头,手指缓缓抚过剑刃,感受着那道在荒山之战中留下的细微裂痕。它不深,却让整把剑的平衡有了微妙偏移。他没急着修复,只是反复打磨靠近剑格的一寸,那里曾沾过黑兽的血,也浸过他的血。

茶摊那边声音不断。

“那人说话斯文,可眼神冷得很,问话时不看人,就盯着地面,像是能看见什么似的。”

“他还去了王婆家,问她收留过没有外乡瞎女。王婆吓得直摆手,说咱镇上哪来这种人。”

陈浔的耳廓微微一动。

西边来的青衫人,佩扇,打听瞎女。

三个词,像三枚钉子,一颗颗钉进他的记忆。

雨夜破门而入的寒光,左肩被洞穿的剧痛,还有那个站在屋中、手持折扇的背影——青衫,静立,未语,却让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凝固成冰。

他握紧了磨刀石,指节泛白,却没有再停手。沙沙声重新响起,节奏平稳,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停滞从未发生。

老张头瞥了他一眼,又低头打铁。

“你这剑,伤得不轻。”他说。

陈浔没应。

“兽斗留下的吧?听说西山封路了,说是出了凶物。”

“嗯。”陈浔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你小子最近常往外跑。”老张头哼了一声,“小心点,太平日子未必真太平。”

陈浔没接话。他知道,有些危险不会写在告示上,也不会挂在嘴边,它藏在一句闲谈里,藏在一个名字都没留的过客身上。

茶摊那边突然安静了一瞬。

一个身影匆匆穿过街道,灰布短打,围裙上沾着泥点,正是货郎。

他直奔铁匠铺,脚步踉跄,脸上全是汗。

“陈浔!”他喘着气,扶着门框,“我刚……亲眼看见了!”

陈浔放下磨刀石,抬头。

“那个青衫人,就在李记杂货铺问话!他……他在找一个蒙着眼的女子,说她穿月白衣裙,手里有把断剑!”

货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他问得特别仔细,连身形高矮都问了。我躲在巷口,听见他说‘务必寻到’,语气不像寻常打听。”

陈浔慢慢站起身,残剑还搁在水槽边,剑刃映着天光,冷冷一闪。

“他现在在哪?”陈浔问。

“刚离开李记,往东街去了。身边没随从,一个人走的,步子不快,但……特别稳。”

货郎咽了口唾沫:“他手里拿着把折扇,一直没打开,可我知道,就是他。我不会认错。”

陈浔盯着剑。

那道裂痕,在光下显得更深了些。

他伸手,将剑拾起,用布条一圈圈缠住剑柄,遮住那处损伤。动作很慢,却一丝不苟。

“你确定,他提到了断剑?”陈浔终于问。

“提了。”货郎点头,“原话是‘持残剑者,必为圣女’。”

空气仿佛沉了一瞬。

陈浔缓缓将剑背回身后,手指在剑鞘末端轻轻一按,确认卡扣牢固。

“你做得很好。”他说。

货郎松了口气,抹了把脸:“我……我再留意他的行踪。要是他往北边去,我就回来告诉你。”

陈浔点头。

货郎转身要走,却又停下:“你别冲动。那人……不像普通人。我看着他走路,地面落的树叶都没被踩响。”

说完,他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铁匠铺里只剩下打铁声,叮当,叮当。

老张头看了陈浔一眼:“你要走?”

“不。”陈浔说,“我回家。”

他走出铺子,脚步不急不缓,穿过镇口,走过石桥,沿着小巷往自家方向去。

路上遇见几个熟人打招呼,他点头回应,神情如常。

可每一步,都比平时多用了三分力,像是在试探地面是否坚实,也像是在确认自己还能不能稳稳站着。

推开院门时,天已近黄昏。

他第一件事是将残剑放在床头,剑柄朝外,随时可拔。

然后他坐在院中石凳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落在镇口的方向。

风从西边来,带着一丝燥意。

他没动,也没闭眼,只是坐着,像一尊石像。

远处传来犬吠,一声,两声,又停了。

他依旧盯着镇口。

那条路蜿蜒入林,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尘土在斜阳下浮荡。

他想起货郎的话:**“他手里拿着把折扇,一直没打开。”**

可陈浔知道,有些东西,不必打开也能伤人。

就像那晚的剑光,来之前,也没有预兆。

他抬起手,摸了摸左肩的疤痕。

它还在发烫。

院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路过,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西边来的那位公子,住在了悦来客栈,点名要一间朝南的房。”

“还说,他明天要再去几家住户问话。”

陈浔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了一下。

两下。

然后停住。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院角的柴堆旁,捡起一根枯枝。枝条不长,约莫二尺,他用小刀削去旁枝,磨尖一头,插在门槛外的土里。

又取来一块扁石,压在门内侧。

一切如常。

他回到石凳坐下,闭上眼。

片刻后,又睁开。

天边最后一缕光熄灭。

他听见风掠过屋檐,听见墙外野猫跃上瓦片,听见自己的呼吸,平稳而深长。

然后,他听见了——

镇口方向,一道青影缓缓走来。

步伐极轻,却极稳。

每一步落下,都不偏不倚,踏在石板接缝处。

陈浔的手,缓缓搭上了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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