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正在轻轻摇着摇篮的奶娘,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大嫂,大哥处理的非常好,可是我想要那个吕风死,你知道为什么吗?”
常美荣愣住了。
她以为朱肃只是少年意气,咽不下那口气。
朱肃却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撞伤个老百姓,这个事,按大明律,罪不至死。我真正恨的,是另一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忠于职守的城门尉身上。
“那个城门尉,他想拦着吕风,他想守金陵城的规矩。结果呢?吕风指着他的鼻子骂,拿东宫和吕家压他,逼着他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朱肃的声音冷了下来。
“一个本分人,一个想做好事的人,被权贵逼着,低下了头,弯下了腰,看着恶人扬长而去。大嫂,你说,他心里该有多难受?他的那点忠直,是不是就在那一刻被碾得粉碎?”
“逼迫一个好人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个无能为力的小人,这比作恶本身,更可恶!”
“逼良向恶者,比恶更恶!”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
常美荣彻底怔住了,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而一旁,那原本动作轻柔平稳的奶娘,摇着摇篮的手,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瞬,却没逃过朱肃的眼睛。
他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压低了声音对常美荣说:“大哥那个人,你我都清楚,心慈手软。但这次,他不会放过吕风的。”
“吕风的罪名是流放云南。可这从应天府到云南,几千里路,山高水长,路上出点什么意外,谁也说不清楚,对吧?”
常美荣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朱肃,这个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的五弟。
朱肃却没再看她,反而转向了那位奶娘,脸上又挂上了那种人畜无害的笑容。
“嬷嬷,您在这儿,我有些贴心话,不好意思跟我大嫂说。要不……您先抱着我大侄子出去转转?”
奶娘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老五,你这是……”常美荣不解。
“父皇派来的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做事肯定周全细致。”朱肃笑得更灿烂了,“但我这个做叔叔的,总想我大侄子住的地方能再好一点。您经验丰富,不如去雄英的寝殿,帮我再检查检查,看看被褥够不够软和,屋里有没有穿堂风?我才放心。”
这话说的客气,可“父皇派来的人”六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奶娘心里炸开。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深深地低下头,抱着孩子恭敬地行了一礼:“是,五殿下,奴婢遵命。”
说完,她抱着朱雄英,脚步沉稳地退了出去。
直到殿门关上,常美荣才回过神来,她震惊地看着朱肃,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嫂,被吓到了?”朱肃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
“你……你怎么知道她是父皇的人?”
“猜的。”朱肃说得轻描淡写,“雄英是嫡长孙,父皇和大哥的眼珠子,他身边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安排?这个奶娘,从进东宫起就滴水不漏,沉稳得不像话,除了父皇的亲卫,我想不到别人。”
他看着常美荣,一字一句道:“我今天在坤宁宫,故意表现得那么有城府,有心机,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就是想让你们所有人都看见。”
“我得让你,让父皇,让母后,都相信我有这个脑子,有这个手段。这样,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才会信,才会听。”
常美荣的心里翻江倒海,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老五,你不该这样的……你还是个孩子,这些阴私算计,不该由你来操心。”她摇着头,眼泪又涌了上来,“大嫂……大嫂不想学这些。”
她出身将门,性子爽朗,最厌恶的就是后宫里那些弯弯绕绕。
“你不想学,可别人会用在你身上!用在雄英身上!”朱肃猛地提高了音量,眼神灼灼地盯着她,“大嫂!你醒醒!你不是开平王府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了!”
“你以为吕氏针对你,只是因为争风吃醋吗?她背后是文官集团!这是前朝和后宫的博弈!”
“你躲不掉的!为了你自己,为了大哥,更为了雄英!你必须学会怎么保护自己!”
这一连串的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常美荣心上。
她呆呆地看着朱肃,看着他那双因为激动而发红的眼睛,终于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是啊,她已经是母亲了。
为了雄英,她不能再天真下去。
看着她神色松动,朱肃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大嫂,我不会让你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只要你记住两点。”
“第一,东宫里的人,除了父皇和母后亲自指派给你的,任何人都不要全信。特别是吕氏宫里的人,你立刻派人,十二个时辰给我盯死了!她每天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东西,你都得知晓个大概!”
“第二,离她远点。你和大哥,都离那个吕氏远点。别给她任何能凑到你们跟前的机会。明面上过得去就行,私下里,一句话都不要多说。懂吗?”
常美荣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坚定。
“好,老五,大嫂都记住了。”
……
当晚,奉天殿。
朱元璋刚批完一沓奏折,朱标就陪着他一起喝茶。
被派出去的奶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将东宫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逼良向恶者,比恶更恶”时,朱标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露出赞许与深思。
“逼良向恶,比恶更恶……老五这话,说到了根子上。”他喃喃道,“那个城门尉,确实该赏。是儿子疏忽了。”
朱元璋却没说话,他靠在龙椅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扶手,深邃的眼睛里情绪难辨。
等奶娘全部说完退下后,他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惊叹,几分复杂。
“这个老五……这份城府,这份心机……他才十五岁啊!”
“他今天这一闹,看似是少年冲动,实际上,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他救了老人,赏了忠臣,惩了恶霸,还顺道敲打了吕家,提醒了你,甚至……还给你媳妇上了一课。”
朱元璋看着自己的长子,眼神变得格外凝重。
“标儿,你这个弟弟,可真是……大忠似奸啊。”
这话极重。
朱标立刻站了起来,郑重地躬身反驳:“父皇,您言重了。”
“老五不是奸。他就是个孩子,一个……聪明过了头的孩子。”
“他心里有杆秤,谁对他好,谁是家人,他比谁都清楚。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权谋,只是想保护他在乎的人罢了。”
朱元璋沉默地看着朱标,许久,才叹了口气。
“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