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敦这家持牌宾馆的廉价窗帘,根本无法完全遮挡弥敦道彻夜不息的霓虹。红色的“发”字与蓝色的银行标志交织,在天花板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动态水纹,像一只沉默而巨大的眼睛,注视着这间斗室。
苏琳溪将一枚大头针重新按入那本几乎被翻烂的《A–Z香港地图册》。针尖精准地刺入中环心脏地带的一座大厦标志,与另一个位于深水埗旧楼区的标记遥相呼应。一条用红线勾勒出的、蜿蜒曲折的撤退路线,将这两个点稳定地连接起来,构成一个攻防兼备的初步框架。这是他们过去四十八小时的全部心血。
在房间的另一端,地板上画着一个直径恰好为2.7米的粉笔圈。这是陈光的“安全圈”,阳瞳在香港这座电磁噪声之城中能够维持绝对信息屏蔽的极限范围。圈内,他刚刚收起一个巴掌大小的袖珍解密盒,那里面是经过他改装的、能够短程窃听模拟信号的装置。昨夜的监听结果已经证实了他们的判断——蓝景渊在香港布下的“天罗地网”,并非主动搜捕,而是一个巨大的、被动的陷阱。他释放了“星辰之眼”的边缘场作为诱饵,然后将所有的监控力量都部署在诱饵周围,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陈光和苏琳溪的应对方案第一步已经清晰:不接触诱饵,先攻资金路。利用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的特性,从蓝家庞杂的资金流中,找到那个最脆弱的节点。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然而,就在陈光起身,准备将设备打包的瞬间,一阵毫无征兆的寒意,仿佛无形的冰针,骤然刺入苏琳溪的眉心。
这感觉与之前蓝景渊那充满控制欲和审视感的“阴瞳”窥探截然不同。蓝景渊的视线是“看”,带着明确的目的与方向,像探照灯。而此刻这股寒意,却是“感知”,没有形状,没有焦点,却无处不在。它更深,更冷,更纯粹,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居高临下的漠然。
它不像一个敌人,更像一个……同类。一个位于食物链顶端的、正在俯瞰着自己血脉延续的同类。
“他……不对,”苏琳溪的声音有些干涩,她猛地抬头,望向窗外那片流光溢彩的城市夜色,“不是蓝景渊。有别人。”
几乎在同一时刻,陈光眼中那常人无法察觉的数据流也猛地一跳。他的右眼一直以低功耗模式监控着周边一公里内的公共和私人闭路电视(cctV)网络。就在刚才,凌晨五点整,整个九龙区的数千个监控探头,其内部时钟的校准频率发生了一次微秒级的同步跳变。
这绝非正常的系统维护。正常的维护是分区的、分批的。这种整体同步校准,只有一个目的——将一张原本松散的监控网,瞬间收紧成一张精度更高、毫无延迟的巨网。每一个摄像头的心跳,都在这一刻被统一了节拍。
“网收紧了。”陈光的声音低沉而凝重,“而且,不是蓝景渊的手笔。他的风格是精准、高效,用最少的资源办最大的事。这种全局同步,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绝对力量的展示。”
苏琳溪眉心的刺痛感愈发强烈,那股来自遥远彼方的精神凝视,仿佛穿透了德国的古堡,跨越了万水千山,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这是一种血缘上的锁定,一种无法用物理手段隔绝的共鸣。
“我们暴露了。”她做出了最坏的判断。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流声、叫卖声、警笛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脉搏。但在这间小小的宾馆房间里,他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这鲜活的脉搏中剥离了出来,置于一片冰冷的真空之中。
诱捕的陷阱之外,还有一张更大的网。猎人之后,站着神。
......
“撤。”苏琳溪没有丝毫犹豫。她伸手,果断地拔掉了地图册上那两枚代表着希望与谋划的大头针,红色的丝线无力地垂落下来。
“去哪?”陈光一边问,一边将微型设备迅速拆解成最基础的零件,与一些从鸭寮街买来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电子垃圾混在一起,塞进一个油腻的纸袋。
“九龙城。”苏琳溪的目光在地图上飞快地移动,最终停留在那片轮廓犬牙交错、建筑密度令人窒息的区域,“那里是香港的‘三不管’地带,虽然九龙城寨已经拆了,但那片区域的混乱、复杂和市井气息还在。最重要的是,那里的人群欲望足够嘈杂。”
陈光瞬间理解了她的意图。阴瞳的锁定依赖于清晰的精神信号。而一个地方的人越多,情绪越复杂——贪婪、喜悦、愤怒、悲伤、焦虑、麻木……这些庞杂的情绪波动会形成一道天然的“白噪音”屏障,足以扰乱、甚至彻底搅碎那道精准的精神锁定。佐敦虽然繁华,但商业气息太重,情绪相对单一。而九龙城,龙蛇混杂,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是情绪密度最高的地方。
“好。”陈光不多言。
两人开始执行撤离轨迹。没有丝毫慌乱,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排练了千百遍。陈光走到门后,取下昨晚就准备好的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套伪造的、信息模糊的“替身”身份证复印件。他熟练地撬开前台的登记柜,将他们留下的真实复印件替换掉。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秒,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被走廊尽头传来的麻将声完美掩盖。
他们没有选择直接退房,那会留下明确的时间戳。他们只是像两个普通的、厌倦了都市生活的背包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房间,将钥匙和少量现金留在桌上。
走出宾馆,弥敦道的晨风带着一股潮湿的腥气。两人融入稀疏的行人中,没有打车,出租车的计价器和电台会留下数据痕迹。他们登上了一辆开往旺角的红色小巴,在嘈杂的粤语报站声中,于一个人流密集的站点下车。
随后,是步行。他们刻意选择穿行那些最能代表香港市井气息的地方。清晨的湿货市场,地面永远湿滑,混杂着鱼腥、血水和消毒水的味道,档主们粗犷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街边的录像带租赁店,门口贴满了色彩夸张的电影海报。转角处,几家麻将馆已经开张,哗啦啦的洗牌声像永不停歇的潮汐。
陈光始终走在苏琳溪身后半步的位置,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路边的橱窗、车辆的后视镜、甚至行人眼镜片上的反光。他在寻找“二阶观察者”。蓝家的监控体系,除了固定的摄像头,必然还有流动的、隐藏在人群中的眼线。这些人不会直接盯着目标,而是观察着目标的“观察行为”。一旦发现有人在警惕地反侦察,他们就会在下一个节点形成交叉锁定。
在一个十字路口,陈光通过一块大厦的玻璃幕墙,捕捉到了一个异常。一个卖报纸的阿婆,和一个在路边擦鞋的男人,他们的视线在过去的三十秒内,有两次不经意的交汇,而交汇的焦点,恰好是这条街道上所有能够形成广角反射的镜面。
“左转,进巷子。”陈光低声说。
苏琳溪没有问为什么,立刻转身,钻进了一条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后巷。巷子里堆满了垃圾桶和饭店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馊水和油烟混合的恶心气味。他们快速穿行,在迷宫般的后巷里连续转了三个弯,最后从一个大排档的后厨穿出,重新回到了另一条喧闹的大街上。
整个过程中,那股冰冷而遥远的精神窥探,如同附骨之疽,时强时弱,却始终没有消失。它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中缓缓搅动,试图拨开九龙这片由欲望和情绪构成的浓雾。
一路上,属于这个时代的独特声音不断冲击着他们的耳膜。商铺里传出的寻呼机单调的“嘀嘀”声,少数有钱人手里“大哥大”的嗡鸣,还有路边电话亭里传出的投币声。这一切都像一锅滚烫的浓汤,将他们这两个来自未来的异乡人包裹其中。
陈光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自嘲地低语:“山里人进了钢铁迷宫。”
苏琳溪的侧脸在不断掠过的店铺招牌光影下显得异常坚毅,她只回了四个字,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他说:
“在城里,活。”
是的,活下去。无论是在长白山的冰天雪地,还是在香港这片霓虹的铁网中,目标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