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已经感受到了。”老萨满浑浊的眼睛里，一缕明亮的、如同星辰般的光芒。他看着苏琳溪脸上那副震惊、明悟，也悲伤的复杂神色，仿佛看到了千年前，另一位站在此处的月亮之女。他继续用那古老而悠扬的语调讲述着，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敲响历史的回钟。
“先祖留下的传说里，阳瞳，是燃烧的太阳，是开天辟地的雷霆，它的力量在于创造与摧毁，是显于外的、霸道的力量。而那还没有堕入黑暗的阴瞳，则是静谧的深海，是包容万物的月光，它的力量并非用于战斗，而是守护、安抚与链接。它，是藏于内的、温柔的力量。太阳过于炽烈，终将燃尽自己；雷霆过于刚猛，亦会撕裂天空。唯有月光的安抚与深海的包容，才能让失控的太阳重新变得温暖，让暴虐的雷霆化为润物的春雨。”
老萨满的话语充满了古老的哲思，为苏琳溪揭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一直以为，这两种力量是对立的，是水火不容的。但此刻她才明白，它们更像是一体两面，是彼此的“鞘”与“刃”。
“萨满王濒死之时，”老萨满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初代月亮之女就是用这种仪式，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力与精神力，如同最温柔的暖流，缓缓注入他那片即将干涸的、燃烧的灵魂荒漠之中，唤醒了他沉睡的阳瞳，让他得以重生。”
“仪式？”苏琳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她抓住了这个关键词，有些疑惑地追问，“这听上去……更像是某种精神上的引导？或者说……共情？”
“引导？共情？”老萨满细细咀嚼着这两个他从未听过的新奇词汇，随即，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个赞许的微笑，“说得好，孩子。你们山外人的词汇，有时候比我们的古语更加精准。或许可以这么说。仪式的过程，并非是向不知名的神灵祈求虚无缥缈的恩赐，而是月亮之女自身，进行的一场极致的精神修行。”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以便让她能更好地理解。
“这个仪式，分为三步。第一步，叫‘清空湖泊’。月亮之女必须先将自己的内心，所有的恐惧、愤怒、悲伤、欲望……全部清空，让自己的意识，变成一片绝对沉静的、不染尘埃的湖泊。湖面不起一丝波澜，才能清晰地倒映出目标的灵魂。这是最难的一步，心有杂念，非但无法救人，反而会被对方的混乱所吞噬。”
“第二步，叫‘回响投石’。当内心之湖绝对平静后，她会凝聚一缕最纯粹的、不含任何目的的善意，如同一颗小小的石子，轻轻投入对方那片狂风暴雨的精神之海。她不能强行闯入，那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抗。她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那颗石子，在风暴的间隙，激起哪怕一丝微弱的回响。这，就是你所说的‘共情’的开始。”
“而第三步，一旦接收到回响，便叫‘编织光网’。她将以这丝回响为起点，用双方共有的、最美好的记忆和情感作为丝线，编织成一张温暖而坚韧的光网，将那个濒临破碎的灵魂，从绝望的深渊里，温柔地，一点点，拉回来。这个过程，就是你说的‘引导’。”
老萨满的描述，没有丝毫神神叨叨的迷信色彩，反而像是在阐述一个严谨、精密，充满了心理学智慧的科学过程。他一边说，一边用干枯的手指在空中缓缓划出一些奇特的、如同星轨般的轨迹，口中则吟诵起一段低沉的、富有韵律的古老歌谣。
那歌谣的旋律简单而悠长，没有歌词，只有一些模拟着风声、水流声、万物呼吸声的音节。但那独特的节拍，竟然与人类在深度睡眠状态下的心跳和呼吸频率，惊人地一致！
苏琳溪越听越是心惊，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哪里是什么神秘仪式，这分明就是一套完整得令人发指、并且高效到可怕的深度催眠疗法！利用特定的环境（圣地洞穴）、声音（古老歌谣）、呼吸节奏和强烈的心理暗示（神话传说），将被施术者的潜意识防御机制完全打开，再利用“共情”建立信任，最后通过“正向引导”重塑其求生意志！这种方法，在现代心理学领域，是无数顶尖专家穷其一生追求的、用于治疗最严重精神创伤的终极手段！
原来，那些被现代人当作糟粕和迷信的古老智慧，并非不科学，只是用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去描述了同一个宇宙真理。
一直以来，她对自己体内这股时而失控、时而展现出可怕控制欲的力量，充满了戒心和恐惧。她害怕自己会变成像蓝景渊那样的怪物。但在这一刻，所有的恐惧都悄然瓦解。她终于明白，力量本身没有善恶，它就像一把刀，可以用来救人，也可以用来伤人。关键在于，握刀的手，以及持刀的心。
之前数次力量的爆发，都是在极度被动和危险的情况下，如同受惊的野兽，胡乱地亮出爪牙。而现在，她第一次，有机会去学习如何成为它的主人。
“萨满爷爷，请您教我。”苏琳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老萨满，郑重地鞠了一躬。她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坚定。
在老萨满的指引下，苏琳溪重新回到了陈光身边。部落里的人们已经听说了她的决定，这位被他们视为“月亮之女”的女孩，将要进行古老的仪式，拯救那位同样拯救过部落的英雄。他们怀着敬畏与期盼，自觉地退到了洞外，为她留下了绝对安静的空间。
山洞里，只剩下跳跃的篝火，和两个躺着的人。
苏琳溪盘腿坐在陈光身边，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她学着老萨满在壁画洞穴里的样子，将几种采摘来的、具有安神效果的草药，按照特定的比例，投入火堆。很快，一股混杂着松木、泥土与某种不知名花朵的宁静馨香，便在洞穴里弥漫开来。
她脱下鞋子，将微凉的、沾染着尘土的双脚，完全贴合在洞穴坚实的地面上。一股源自大地的、沉稳的力量，顺着她的脚底缓缓上传，让她那颗因激动和紧张而狂跳的心，一点点沉静下来。
“清空湖泊……”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着第一步。
她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从短促变得悠长而深远。她用心去感受自己的心跳，从纷乱变得平稳而有力。她试图将脑海中所有的杂念——战斗的惨状、族人的悲伤、对蓝景渊的愤怒、对未来的忧虑——全部驱逐出去。
但这比她想象的要难得多。那些画面和情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她的意识里横冲直撞。她的心湖，不但没有平静，反而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静下来……”她想起了老萨满的话，“你不是在驱逐它们，而是像天空包容乌云一样，看着它们飘过，而不为所动。”
她不再抗拒，而是学着去“观察”自己的念头。她看着“愤怒”升起，又落下；看着“悲伤”流过，又走远。渐渐地，渐渐地，她的心，真的如同雨后的天空一样，变得清澈、空明。
然后，她轻轻地握住陈光那只因失血而冰冷的手，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温暖而坚定地，覆上他的额头。
“回响投石……”
她开始将自己全部的意识，凝聚成一点。那不是一个复杂的念头，也不是一句祈使句，而是一种最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意念——是“关心”，是“希望”，是“生命”本身。
她将这颗小小的“意念之石”，温柔地，投入了陈光那片广阔，又混乱黑暗的潜意识汪洋。
起初，那里只有一片死寂。一种混杂着绝望、愧疚和自我毁灭气息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她的“石子”投进去，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沉没了。
她没有气馁。一次，两次，十次，一百次……她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用自己的精神节律，去叩响那扇紧闭的、锈迹斑斑的潜意识大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几个小时。在她的精神力也濒临枯竭的边缘。猛地，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回音，如同深海中鱼儿吐出的一个小小气泡，从那片死寂的海洋最深处，轻轻地传来。
就是现在！
苏琳溪的精神为之一振，集中了全部残存的心神。“编织光网！”
她不再仅仅是呼唤，而是开始主动地、创造性地，构建画面。她将自己记忆中所有与陈光相关的、最美好的片段，都提取了出来。
她构建出羊村的田野，金色的麦浪在阳光下翻滚，陈光站在田埂上，回头对她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
她构建出北山货栈开业那天的繁荣景象，鞭炮齐鸣，人声鼎沸，陈光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她构建出在长白山的密林里，他们并肩作战，躲避追杀，相互扶持的一幕幕……
所有这些美好的、充满希望的、代表着“生”的记忆，被她用尽全力，编织成一条无比温暖、无比坚韧的金色光带，奋力投入那片黑暗之海！
“轰！”
陈光的潜意识深处，仿佛有一座积蓄了千年洪水的巨型大坝，被这道光芒轰然洞开！一股磅礴到无法想象的信息流，夹杂着无数光怪陆离的破碎画面，顺着他们之间刚刚建立的、脆弱的精神链接，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猛地反向冲入了苏琳溪的脑海！
这一次的共鸣，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清晰！苏琳溪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变成了一个被强行灌入海量数据的处理器，瞬间就濒临崩溃。
她看到了无数属于陈光的、最私密的记忆。她看到了他对母亲病情的忧虑和深深的思念；她看到了他在安城镇南郊的三号仓库里，眼睁睁看着赵四为救自己而牺牲时，那份撕心裂肺的愧疚与自责，那份痛苦，真实得让她也跟着一起窒息……
但更让她感到震惊和恐惧的是，在这些属于陈光的个人记忆的更深处，是一些完全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烙印般的画面！
那是一些零散到极致，却又无比真实的碎片：
一个穿着粗糙兽皮、面容英武的男人，在一个巨大的篝火晚会上，当着全部落的人，有些笨拙地，将一串用雪白的山巅之花编织成的花环，戴在了一位同样穿着兽皮、美丽如月神的少女头上……少女接过花环，脸上露出羞涩而又无比幸福的笑容……
转瞬间，画面又变成了一片混乱血腥的战场。天空被染成了暗红色，无数奇形怪状的、由金属和血肉拼接而成的怪物从撕裂的天空中坠落。男人和女人背靠着背，男人手中握着一把由纯粹的光芒构成的战斧，女人身边则环绕着冰晶组成的风暴，他们的眼中，燃烧着决死的战意……
紧接着，画面再次毫无征兆地跳转。那是一间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巨大而空旷的白色实验室。无数苏琳溪完全看不懂的蓝色数据流，如同瀑布一般，在四周透明的墙壁上飞速闪烁。而在实验室的正中央，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的透明容器之中，充满了某种不断冒着气泡的、发出微光的绿色液体。在液体之中，似乎沉睡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些是什么？一千年前的场景？遥远未来的景象？还是……“神眼”本身所蕴含的、被封印的秘密？
信息量太过庞大，画面闪烁得太快，冲击力太强。就在苏琳溪试图捕捉更多细节，特别是那个容器上似乎存在的某个标记时，她与陈光之间的精神链接，因为承受不住如此庞大的数据交换，在一瞬间，“啪”地一声，中断了。
“唔！”
苏琳溪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精神连接的断裂如同有人用锤子狠狠敲了她的后脑勺一下。她一阵头晕目眩，身体向后倒去，幸好被石壁挡住。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的窥探，却让她心神剧震，头痛欲裂。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横跨千年、牵扯到过去的起源与未来的终结的巨大秘密。
她扶着墙壁，大口地喘着气，下意识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那本被她视若珍宝的、父母遗留下来的老旧日记。日记本的牛皮封面已经磨损得十分严重。她颤抖着，凭借着一股本能的冲动，借着火光，一页一页地翻开。
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在日记的某一页，空白处的页脚，用一种很淡的、几乎要消失的德语墨水，草草地画着一个奇特的符号。
那是一个由一个圆圈、一个等边三角形和一个十字组成的、结构异常精密的符号。
看到这个符号的瞬间，苏林溪差点失声尖叫起来。
这个符号，与她刚才在那个混乱的幻象中，惊鸿一瞥所看到的、烙印在那个未来实验室巨大容器上的标记，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