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村的“金苗地”计划,正干得热火朝天。
短短十几天,那片广袤的“白骨地”,就已经有小半被彻底翻了个底朝天。经过松针腐殖土和“神仙水”的改良,原本坚硬如铁的盐碱地,已经变成了松软、肥沃的黑土。空气中,那股死寂的咸腥味早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沁人心脾的泥土芬芳。
村民们的热情,更是空前高涨。他们亲眼见证了神迹,如今在陈光的带领下,每一个人都像是打了鸡血,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们相信,自己正在亲手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能让子孙后代都吃饱饭的新时代。
赵四真正成了陈光的左膀右臂,他带着村里的年轻人,组成了“开荒突击队”,专门啃最硬的骨头。而新加入的李文才,则显露了他惊人的组织和协调本事。他不仅干活利索,还主动帮着陈光记录工分、调配人手,把几十号人的生产安排得井井有条,俨然成了这个新生集体的“大管家”。
陈光设立的“山货合作社”也初具雏形。村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把采来的山货随便处理,而是都宝贝似的送到陈家院子。陈光则会用他那“老神仙”教的法子,将这些山货分成三六九等,并给出远比钱文海公道得多的收购价。虽然暂时还只是记账,没给现钱,但每一个村民的脸上,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然而,就在羊村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片勃勃生机之中时,一股来自旧时代的阴影,悄悄笼罩了下来。
这天上午,一阵汽车发动机的“突突”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轿车,车身擦得锃光瓦亮,在一众村民惊奇的注视下,如同一个高傲的“铁王八”,慢悠悠地驶进了羊村。这可是稀罕物,整个安城镇,也就只有镇长和供销社主任才有资格坐。
车子在村口停下,一个穿着白衬衫、留着分头的司机先下了车,小跑着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紧接着,一个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微胖、梳着油头的中年男人,从车里钻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色干部服,四个口袋都整整齐齐地插着钢笔,脚上一双黑皮鞋,擦得比镜子还亮,与周围的黄土泥地格格不入。
他正是安城镇供销社药材收购站的站长——钱文海。
钱文海下了车,先是嫌弃地皱了皱眉,仿佛空气中那股泥土的气息都玷污了他的鼻子。他没有理会那些围上来看热闹的村民,而是背着手,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径直朝着村西头那片热火朝天的“金苗地”走去。
村长孙大头一看来人是钱文海,吓得赶紧丢下锄头,一路小跑地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哎呦,这不是钱站长吗?啥风把您给吹来了?您要来,提前打个招呼,俺好让村里人去村口接您啊!”
钱文海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用一种官僚特有的腔调,不紧不慢地说道:“孙村长,你们村最近的生产积极性很高嘛。我今天下来,就是来做个调研,了解一下基层同志们的生产生活情况。”
他走到地头,看着那片被翻得焕然一新的黑土地,又看了看地里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已经长到半尺来高的沙棘幼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但很快就被更深的轻视所取代。
“孙村长,”他指着地里的幼苗,明知故问,“这是什么情况啊?我怎么听说,你们村放着好好的苞米、大豆不种,跑来这片废地上,折腾这些没名堂的玩意儿?这是谁带的头啊?”
孙大头被他问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指挥众人干活的陈光:“是……是陈老实家那小子,陈光……”
“哦?”钱文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眯起了眼睛,“就是那个治好了赵屠户家猪,又治好了他娘的那个‘小神医’?”
他把“小神医”三个字咬得特别重,话里满是嘲讽的味道。
“把他叫过来,我有些思想工作,要跟他谈一谈。”
陈光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镇定地走了过来,不卑不亢地看着眼前这个在村民口中如同“阎王爷”一般的男人。
钱文海上下打量着陈光,那眼神,就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
“你就是陈光?”他用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语气说道,“年轻人,有点想法,有点干劲,这是好事。但是,搞生产,不能光凭一腔热血,更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要讲科学,要讲原则,要听从组织的统一安排!”
他指着那片生机勃勃的土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你看看你,把好好的劳动力,都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这些树苗子,它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简直是胡闹!你这是对全村人民的未来,不负责任!”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引得五爷等一众守旧派连连点头。
陈光看着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老狐狸,哪里是关心村民,分明是看到羊村这块“肥肉”要脱离他的掌控,急了。
“钱站长,”陈光语气平稳地开口,“我们种什么,怎么种,是我们羊村人自己的事。只要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就是负责任。”
“放肆!”钱文海没想到一个毛头小子敢顶撞他,当即脸色一沉,“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一个农村娃,懂什么叫好日子?我告诉你,在安城镇这一亩三分地上,所有的山货、药材,都得经过我供销社的手!这是国家的规定!”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村民,声音里充满了威胁。
“我听说,你们村还搞了个什么‘合作社’?简直是笑话!我告诉你们,别听他这个交了好运的泥腿子瞎忽悠!你们采来的东西,要是不卖给供销社,我保证,你们一根草都卖不出去!到时候,你们就抱着这些所谓的‘金豆子’,等着喝西北风吧!”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村民们火热的心上。他们这才意识到,就算他们种出了神仙果,可要是钱站长不收,那一切都还是白搭。
看着村民们脸上重新浮现出的恐慌和犹豫,钱文海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走到陈光面前,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子,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在这安城镇,天塌不下来,也翻不了天。安安分分地给供销社上货,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说完,他便在一众村民敬畏的目光中,转身,准备坐车离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人群的时候,陈光那平静的声音,再次从他身后响起。
“钱站长。”
钱文海停下脚步,不耐烦地回头:“还有什么事?”
陈光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缓缓说道:
“时代变了。”
“这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怕不是你们供销社那本旧账本上,有的东西。”
“到时候,恐怕不是我们求着你收。”
“而是你,求着我们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