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门区域与外门,几乎是两个泾渭分明、气息迥异的世界。若说外门是喧嚣而粗糙的凡尘集市,充斥着为生存和点滴资源奔忙的急切,那么内门便是云雾缭绕、清冷孤高的仙家府苑。这里的殿宇更为精致,多以白玉或灵木构建,檐角飞翘,隐没于缥缈的云气之中。天地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吸上一口便觉四肢百骸舒泰,远非山下可比。弟子们往来其间,步履从容,气息沉凝,身着象征身份的月白袍服,神情中大多带着一份属于天之骄子的矜持与淡漠。
苏沐月的居所并非独自占有一座殿宇,而是位于“凝云峰”东侧的一片精舍区。此处专为内门女弟子所设,环境更为清幽雅致。她分得一间独立的小院,院内有一方小小的灵池,几竿翠竹,显得格外静谧。此刻,她正坐在窗前的一张紫檀木书案前,手中捧着一卷古朴的阵法图谱,纤细的指尖轻轻点着其上某个复杂的节点,黛眉微蹙,似在推演其中变化。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愈发衬得她肌肤如玉,气质清冷如雪山之莲。案角香炉中,一缕极淡的宁神香袅袅升起,散入空气中。
轻微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停在了门口。一名同样身着月白袍服、但衣角纹路稍显简单的年轻女弟子恭敬地立于门外,她是负责照料这片区域杂役的内门侍女。
“苏师姐。”侍女的声音轻柔。
苏沐月并未抬头,目光仍停留在图谱上,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何事?”
“方才山下执事堂传来消息,关于前几日外门发生的一桩事故。”侍女语速平稳地回禀,“一名叫赵虎的外门弟子,因强抢同门丹药并擅自服用,导致自身灵力反噬,修为尽废,已被执法堂裁定,剥夺弟子身份,逐出宗门了。”
侍女将事件的大致经过,包括赵虎如何抢夺丹药、林阳如何事先警告、执法堂如何调查裁定,都简洁清晰地叙述了一遍。她的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任何个人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务。在内门,外门弟子的纷争,大多也的确只是他们茶余饭后都未必会想起的谈资。
然而,当听到“林阳”这个名字时,苏沐月那始终停留在图谱上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她点着图谱的指尖微微停顿,虽然依旧没有抬头,但周身那股沉浸于推演中的专注气息,却悄然发生了一丝改变。
侍女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变化,继续道:“…执法堂莫长老亲自裁定,认为那赵虎咎由自取。被抢了丹药的名叫林阳的外门弟子,倒是运气颇佳,未受牵连,仅被口头训诫。”
消息汇报完毕,院内重新陷入寂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细响。
苏沐月沉默了约两三息的时间,然后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阵法图谱。她抬起眼眸,望向窗外那几竿摇曳的翠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听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知道了。”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下去吧。”
“是。”侍女躬身行礼,悄然退去。
待侍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小院内重归绝对的宁静时,苏沐月那清冷如玉的脸上,唇角却极其细微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难察觉的弧度。
那并非开心的笑容,而是一种了然于胸的、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惊叹的微妙笑意。
她脑海中几乎瞬间就勾勒出了整个事件的真实图景。
什么祖传的古丹方?什么侥幸炼制失败的半成品?什么被强抢后的委屈与警告?
骗鬼去吧。
她太了解林阳了。了解他那看似人畜无害的表面下,藏着怎样一颗七窍玲珑、算计精准的心。了解他那种从不轻易动怒,却总能以最意想不到、最彻底的方式让对手自食恶果的行事风格。
这根本就是一个为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刁难,所量身定做的、完美无缺的报复陷阱。
那张丹方,必定是他故意遗落。那丹药的危险,他定然一清二楚。事前的请教,事后的宣扬,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了点上,将赵虎的贪婪和狂妄利用得淋漓尽致,最后更是借执法堂之手,干净利落地清除了麻烦,自己还落得个“无辜受害者”的名声,顺带警示了他人,立了威信。
好一招…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果然还是那么…狡猾。”一声极轻极轻的低语,如同叹息般从她唇间溢出,消散在安静的空气中。那语气里,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习惯性的纵容和…一丝潜藏的欣赏。
她几乎能想象出林阳在众人面前,那副“老实巴交”、“委屈后怕”的模样,演技定然是愈发精湛了。想到此处,她嘴角那丝笑意又加深了些许,摇了摇头。
这确实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在青阳城时,他便已是如此,于无声处听惊雷,于隐忍中藏锋芒。如今到了这藏龙卧虎的青云宗,他这套本事,看来是修炼得越发炉火纯青了。
只是…苏沐月眸光微转,落在窗外遥远的下方,那是外门弟子居住的区域方向。宗门水深,波谲云诡,远非青阳城可比。外门虽看似底层,却也盘根错节。他这般行事,固然爽利,但难免也会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意。比如,那位丹房的李长老?又或者其他嗅觉敏锐之人?
不过,这似乎也不必她来操心。以他的性子,既然敢做,定然也已想好了后续的应对之策。他总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式,在那泥潭般的环境里,悄然扎根,默默生长。
她重新将目光移回案上的阵法图谱,但心思却已难以完全沉浸其中。林阳的身影,以及他可能此刻正在外门某个角落,继续扮演着他的“老实人”,暗自筹划着下一步行动的景象,莫名地在她脑海中盘桓了片刻。
或许…自己也该更努力些才是。这内门,也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风平浪静。她想要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想要在未来能拥有…至少不成为他累赘,甚至能与之并肩而立的实力,眼前的这些资源与机遇,必须牢牢抓住。
一丝极淡的竞争意识,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间漾开一圈微澜。
她再次拿起图谱,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清冷与专注,但眼底深处,却比往日更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锐意与坚定。
山风穿过小院,拂动她额前的几缕青丝。院内灵池水波不兴,映照着蓝天白云,也映照着窗前那张绝美而沉静的侧颜。
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
唯有那悄然掠过心湖的波澜,和那抹转瞬即逝、洞悉一切的笑意,证明着某些默契与关联,并未因这内外门之隔、云泥之别的身份,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因为距离和各自面临的境遇,变得愈发清晰和意味深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