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内的时光,仿佛被药气浸染,流淌得缓慢而粘稠。林阳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那些琐碎劳动,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唯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才偶尔掠过一丝能将万千药材特性分缕析的锐利光芒。他对于这丙字柒号丹房的熟悉程度,早已超越了在此劳作数十年的杂役,甚至在某些冷僻药材的细节认知上,隐隐触及了李长老本人都可能忽略的幽微之处。
这一日,李长老似乎心情不错,或许是刚成功炼制出一炉难度稍高的“清心丹”,丹成之时满室清香,丹晕虽不耀眼,却也圆润饱满。他小心翼翼地将丹药装入玉瓶,苍老的脸上几不可察地舒缓了一丝皱纹。他没有立刻开始下一轮炼丹,而是取过一块细腻的麂皮,蘸着特制的药液,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那尊陪伴他多年的黄铜丹炉,动作轻柔,如同抚慰老友。
林阳刚将一批新送来的矿石类药物按硬度和属性分拣完毕,正拿着扫帚清理地面散落的石粉。他看到李长老难得的闲暇姿态,心中微动。时机似乎到了。
他放下扫帚,脸上露出惯有的那种略带局促和犹豫的神情,搓了搓手,慢慢挪到距离李长老不远不近的位置,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才带着几分怯意和求知欲开口,声音放得较低,确保不会惊扰到对方:“长老…弟子…弟子能否请教您一个问题?”
李长老擦拭丹炉的动作未停,眼皮微抬,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准许。对于这个沉默寡言、手脚还算稳妥的杂役,他谈不上喜欢,但至少不厌烦。偶尔解答一两个粗浅问题,在他看来无伤大雅。
林阳脸上立刻适当地浮现出“感激”之色,他微微蹙着眉,仿佛在努力组织语言,显得这个问题确实困扰了他许久:“弟子前几日…在整理那些废弃药渣时,看到了一些凝气散炼废的残渣…里面似乎同时有…有紫猴花和地根草的痕迹?”他语速放缓,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李长老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凝气散是最基础的丹药之一,炼制失败产生药渣再平常不过。但能从那堆混合杂乱、焦黑成块的废渣中,准确分辨出紫猴花和地根草这两种药性并不算特别突出的辅药气味,这份辨药的能力,对于一个外门杂役弟子而言,似乎有些过于细致了。不过他并未深想,只归因于林阳整日接触这些,嗅觉比常人稍敏锐些罢了。
“嗯,确有此事。那炉丹火候过了些,几味辅药药性激变,相冲之下便废了。”李长老语气平淡地解释。
林阳立刻作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但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仿佛遇到了更大的难题:“可是…弟子之前好像在一本…一本很破旧的杂书上看到过一种说法,说…说紫猴花性阴寒,地根草却带一丝燥火,两者并非绝对相克,若以百年石髓液为引,辅以文火慢焙七昼夜,似乎…似乎能产生一种奇特的‘凝萃’之效?”他说到这里,语气充满了自我怀疑和困惑,声音也越来越小,仿佛自己也觉得这想法荒谬不堪,“弟子愚钝,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这…这怎么可能呢?那书怕是胡写的吧…”
“百年石髓液?文火七昼夜?”李长老原本淡然的神情终于起了一丝变化。他彻底停下了擦拭的动作,转头正眼看向林阳。紫猴花与地根草的药理并非高深学问,但林阳所提的这个冷僻搭配,以及“凝萃”这个颇为古老的炼药术语,却绝非一个普通外门弟子能接触到的知识。那本所谓的“破旧杂书”,恐怕有些不简单。
他目光在林阳那布满“困惑”和“坦诚”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并未发现任何作伪的痕迹,似乎这个年轻人真的只是被一个古怪的丹方难题所困扰。李长老沉吟了一下,才缓缓开口,语气比平日多了一分认真:“你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紫猴花与地根草在特定条件下,确有相济可能,而非一味相冲。但百年石髓液性太沉滞,反会淤塞药力。若换成三滴清露草晨初的汁液,或可一试。然文火七昼夜太过耗时耗力,于低阶丹药而言得不偿失,故而寻常丹师皆视其为相克,避而不用。”
这番解释,已然超出了简单回答的范畴,带上了一点探讨的意味。李长老自己或许都未察觉,他竟对一个杂役弟子多说了这许多。
林阳立刻睁大了眼睛,脸上瞬间布满“茅塞顿开”的强烈惊喜,仿佛困扰许久的谜团骤然被解开,他激动地甚至有些结巴:“原…原来如此!是清露草!多谢长老指点!弟子…弟子明白了!”他深深鞠躬,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直起身后,他并未立刻离去,反而像是下意识地、沉浸在某种思绪里,低声喃喃自语,那声音恰好又能让李长老依稀听到:“…怪不得…怪不得我按那古方上的法子,试了那么多次,浪费了好多药材,每次都炸炉…原来是石髓液用错了…还以为是自家传的方子太残缺了呢…”
这句话他说得极快,声音含糊,仿佛只是沉浸在解惑后的自我反思,说完之后,他仿佛才意识到失言,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慌乱”,赶紧再次躬身:“弟子多嘴,打扰长老了,弟子这就去干活!”说完,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快步走开,拿起角落的笤帚,开始更加卖力地清扫本已十分干净的地面,一副心有余悸、不敢再多言的模样。
李长老站在原地,看着林阳那略显“仓惶”的背影,花白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古方?”
“家传?”
“试了很多次?炸炉?”
几个关键词在他心中悄然浮现,串联起一些模糊的线索。这个叫林阳的杂役弟子,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只是个埋头干活的苦力。他对药材有异乎寻常的细致观察力,还能接触到记载冷僻知识的“古方”,甚至私下里尝试过炼丹?尽管结果显然是失败的。
李长老的目光再次扫过林阳,这一次,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审视。但他并未开口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涉及“家传”之物,贸然探询乃是大忌。他只是将这份淡淡的疑惑与好奇埋在了心底,转身继续擦拭他的丹炉,只是动作比之前慢了几分,显然思绪已被稍稍搅动。
而另一边,背对着李长老、正“努力”清扫的林阳,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得计的微光。
鱼儿,已经嗅到了饵料的香气。
李长老那片刻的沉吟和审视,尽在他意料之中。那关于紫猴花与地根草的问题,是他精心挑选的切口,既不过于深奥惹人生疑,又能恰到好处地展现一点“非常规”的丹道视野,引出“古方”这个诱人的话题。最后那看似失言的自语,才是真正的杀招,将一个痴迷炼丹却屡屡失败的、拥有残缺家传古方的笨拙弟子形象,悄无声息地植入了李长老的认知中。
这一步棋,已然落下。接下来,只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让那张精心伪造的“龙虎淬体丹”方,“意外”地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丹房内,药香依旧,却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开始缠绕,编织着一张指向远方的网。林阳的扫帚划过地面,沙沙作响,一如蛰伏的毒蛇,在草丛中悄然游弋,等待着猎物自己踏入陷阱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