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苏府。
曾经车水马龙、访客络绎不绝的朱漆大门,此刻紧紧关闭着,门楣上象征家族荣耀的苏氏徽记,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黯淡。两尊石狮依旧威猛,却仿佛沾染了一层无形的灰败气息。府邸周围,往日里殷勤攀附、往来不绝的喧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偶尔有行人路过,也多是脚步匆匆,目光扫过那紧闭的大门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幸灾乐祸,压低的议论声如同蚊蝇般嗡嗡作响,虽听不真切,却像针一样扎在守门护卫的耳中。
“瞧见没?苏家大门紧闭,怕是没脸见人喽!”
“啧啧,谁能想到啊,林家那‘废柴’少爷,摇身一变成了炼丹宗师,连城主大人都奉为上宾!苏家这次,脸可丢到姥姥家了!”
“可不是嘛!退婚?现在看看,到底是谁配不上谁?人家林少爷当众一句‘配得上吗?’啧啧,那叫一个解气!苏家大小姐当时脸都白了!”
“听说苏家这几天闭门谢客,连生意都受了影响,好些合作都黄了…”
“活该!当初看不起人家,现在高攀不起了吧?这脸打得,啪啪响!”
护卫们铁青着脸,紧握着腰间的刀柄,指节发白,却只能强忍着胸中的憋闷和屈辱,将头扭向一边,假装听不见那些恶毒的议论。府门之内,气氛更是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正厅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几位平日里位高权重的长老分坐两侧,个个面沉如水,眼神阴鸷,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颓丧。主位上空着,家主苏正宏称病未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苏家的掌舵人,此刻恐怕比任何人都要煎熬。
“砰!” 一声闷响打破了死寂。三长老苏正海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紫檀木茶几上,坚硬的桌面竟被拍出一道细微的裂痕,茶水四溅。他须发皆张,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却又无处发泄。
“耻辱!奇耻大辱!” 他低吼着,声音嘶哑,“我苏家百年声誉,竟毁于一旦!毁在那个…那个林家小畜生手里!”
“够了!” 大长老苏正山眉头紧锁,声音低沉地喝止,“事已至此,咆哮何用?当务之急,是如何挽回局面,如何应对这满城风雨!”
“挽回?怎么挽回?” 二长老苏正河冷笑一声,语气带着浓浓的讽刺,“难道要我们苏家腆着脸,再去求林家履行那纸婚约?还是去城主府,求那位林客卿高抬贵手?我苏家丢不起这个人!”
提到“婚约”二字,厅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更加难看。那纸曾经被他们视为枷锁、急于摆脱的婚书,如今却成了悬在苏家头顶、随时可能落下致命一击的利剑。
“婚约…” 苏正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此事…已成死局。”
主动退婚?那无疑是自取其辱,等于向全城宣告苏家当初有眼无珠,错把真龙当泥鳅。如今林阳风头正劲,又有城主府撑腰,苏家若敢再提退婚,恐怕立刻会招致城主府的打压和全城的唾弃。
主动履行?那更是天方夜谭!且不说苏家拉不下这个脸,单是林阳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他当众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就足以说明他对苏家、对苏沐月,绝无半分好感。苏家若敢厚着脸皮提履行婚约,只怕会被林阳用更狠的方式羞辱回来。
沉默。唯有沉默。
让那纸婚约,如同被遗忘的尘埃,暂时搁置在角落。这是苏家唯一能做的,也是最无奈的选择。寄希望于时间能冲淡一切,寄希望于林阳离开青阳城后,此事能慢慢平息。
“那沐月呢?” 苏正海不甘心地问道,“难道就让沐月背负着这…这不清不楚的名声?”
提到苏沐月,厅内气氛更加微妙。这位苏家百年不遇的天才,曾经是苏家最大的骄傲和希望,如今却成了这场风波中最尴尬的存在。
“沐月…” 苏正山眼神闪烁,最终沉声道,“她是我苏家的未来。此事…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种磨砺。让她安心修炼,准备宗门选拔。只要她能进入青云宗内门,拜得名师,他日成就不可限量。到那时,今日之事,不过是一段微不足道的过往罢了。”
长老们闻言,眼神各异。这似乎是目前唯一能自我安慰的出路了。将希望寄托于苏沐月未来的成就,以此来掩盖今日的难堪。
后院深处,一座独立的小院,清幽雅致,却弥漫着比前厅更加凝重的低气压。
“废物!一群废物!连个‘废柴’都收拾不了!养你们有什么用!” 苏明哲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他脸色狰狞,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房间里疯狂地踱步,将能看到的一切——花瓶、摆件、桌椅——统统砸得粉碎。昂贵的瓷器碎片和木屑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那个被他踩在脚下、肆意嘲弄了十几年的“废柴”,竟然以如此耀眼、如此打脸的方式,将他、将整个苏家都踩在了脚下!那枚翠绿的丹药,那句“配得上吗?”的质问,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每一次都让他羞愤欲死,怒火中烧!
几个心腹护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他们身上还带着伤,是之前在秘境入口处试图拦截林阳时留下的。此刻面对暴怒的少爷,他们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
“滚!都给我滚出去!” 苏明哲一脚踹翻一个护卫,指着门口怒吼。
护卫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逃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满地狼藉。苏明哲颓然跌坐在唯一完好的椅子上,双手插入头发,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恨!恨林阳!恨他的好运!恨他的隐藏!更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能直接在秘境里弄死他!
与苏明哲的狂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院中另一角的清冷。
苏沐月一身素白练功服,身姿挺拔如孤傲的青竹,静静地站在庭院中央。她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剑尖斜指地面,却久久没有动作。
她清丽绝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着一层亘古不化的寒冰。但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却翻涌着远比苏明哲的暴怒更为复杂的情绪。
拍卖场上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现。
他笨拙生疏的动作…炉中升腾的翠绿霞光…那枚悬浮的、价值连城的破境丹…还有他站在台下,沐浴在霞光中,嘴角那抹戏谑又深意的笑容,以及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话语:
“苏小姐…现在…你觉得我这‘废柴’…配得上你了吗?”
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冰封的心湖上,激起滔天巨浪。
震惊、茫然、羞恼…这些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理智。但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那一刻,心脏骤然失序的狂跳,以及耳根不受控制涌上的灼热。
她一直以为他是尘埃,是蝼蚁,是束缚她展翅高飞的枷锁。她退婚,是为了追求更广阔的天地,是为了摆脱这份她认为的“耻辱”。
可现实却给了她最响亮的耳光。
尘埃化作了星辰,蝼蚁化作了真龙。而她,却成了那个有眼无珠、自取其辱的笑话。
“林阳…” 她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滋味。是恨吗?似乎谈不上。是怨吗?好像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更多的,是一种被颠覆认知后的茫然,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烈吸引后的悸动与好奇。
他究竟隐藏了多少?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沐月。” 一个沉稳而带着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沐月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缓缓转过身。父亲苏正宏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门口,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窝深陷,显然这几日备受煎熬。
“父亲。” 苏沐月微微颔首,声音清冷依旧。
苏正宏看着女儿平静无波的脸庞,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他走到女儿身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外面的风言风语…不必理会。安心修炼,准备青云宗的选拔。只要你进入内门,拜入强者门下,今日之事,终会过去。”
苏沐月沉默着,没有回应。她知道父亲的意思,也知道这是苏家目前唯一的遮羞布。
苏正宏看着女儿清冷的侧脸,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艰难地开口,声音压得更低:“至于…那纸婚约…家族的意思是…暂且搁置。既不提退,也不提履行。一切…待你进入宗门,站稳脚跟后…再议。”
搁置。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苏沐月的心底。她握着剑柄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搁置,意味着悬而未决,意味着她苏沐月的名字,将永远和林阳纠缠在一起,成为青阳城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谈资。也意味着,她和林阳之间那道无形的线,并未真正斩断,反而以一种更加微妙、更加令人难堪的方式存在着。
她抬起头,望向院墙之外林府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阻碍,落在那座如今门庭若市的府邸上。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涟漪。
搁置…吗?
也好。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长剑。手腕一抖,一道凌厉的剑光骤然亮起,划破院中凝滞的空气,带着一股决绝的寒意。
“女儿知道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苏正宏看着女儿骤然变得凌厉的剑势,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转身默默离去。
院中,只剩下剑锋破空的锐响,以及那白衣身影舞动间,挥之不去的清冷孤寂。
那纸曾经被苏家弃如敝履的婚约,如今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一端系在林府,一端系在苏府,悬在青阳城的上空,在沉默与压抑中,等待着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