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夜未央。
柳府门前的盛宴终于到了曲终人散之时。前厅的喧嚣似是被秋风一卷,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满地的酒气与狼藉,映着仆役们手中一盏盏摇曳的灯笼。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各自登上了自家的马车。
郑竹与秋诚又寒暄了几句,言语间比初见时更添了十二分的热络与敬重。
待郑知府的官轿走远了,柳传雄这才领着一双儿女,快步赶到了秋诚的马车前。
他的腰比先前躬得更低了,那张在酒席上熏得通红的脸,此刻在月光下泛着一层谦卑的油光。
他搓着手,满脸堆笑道:“秋世子,今夜......今夜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世子大才,下官......下官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身后的柳承嗣,早已没了白日的嚣张。
他那两条伤腿用夹板固定着,拄着一根沉香木拐,一张脸白得像纸,连大气也不敢喘。
秋诚如今已然化作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如今再看秋诚,只觉得这人比索命阎罗还要可怖几分。
杜月绮已由丫鬟扶着,先上了马车,在车帘后静静地听着。
秋诚立在车前,一身青衫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看着柳传雄,神色温和,看不出心里究竟是如何做想的。
“柳大人客气了。今夜的酒宴,秋诚亦是尽兴。”
“尽兴就好,尽兴就好!”柳传雄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正当他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再说些奉承话时,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秋......秋公子。”
柳清沅从父亲身后挪了出来。
她换下了一身拘谨的宴会礼服,穿着件素净的月白色褙子,小脸在灯笼的光晕下,显得有些苍白,却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她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秋诚,那双清澈的杏眼,此刻竟是异常的明亮。
“方才......在厅外,是清沅失礼了。”她福了一福,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清沅不知公子......不知公子胸怀丘壑,只当你是寻常俗人,还说了许多无礼的话,请公子......恕罪。”
她白日里还怨怼秋诚,可听了杜月绮那番“鹰立如睡,虎行似病”的言论,她那颗单纯的心,早已被一种混杂着崇拜、好奇与愧疚的奇妙情绪填满了。
她天真地以为,秋诚与自己一样,都是被世人误解的“同病相怜”之人。
他隐忍才华,自己隐忍委屈,这让她对他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柳传雄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女儿这番话说得何其得体!这简直是神来之助!
秋诚也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他看向柳清沅,只见小姑娘双拳紧握,紧张得指节都发白了,却依旧倔强地看着自己,等着他的回答。
他不由得笑了。
他的目光,缓缓越过柳清沅,落在了她身后那个抖如筛糠的柳承嗣身上。
那目光并不凌厉,依旧是温和的,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可就是这抹笑意,让柳承嗣如坠冰窟,牙齿都开始“咯咯”作响。
“噗通”一声。
柳承嗣竟是再也撑不住,双腿一软,连人带拐杖,狼狈不堪地瘫倒在地。
“啊!承嗣!”柳传雄大惊失色,忙去搀扶。
“哥哥!”柳清沅也惊呼出声,却是没有要去搀扶的意思。
秋诚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都给看在了眼里,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似乎......这柳家的小姐,与她兄长关系没那么好啊......
秋诚这才仿佛刚看到柳承嗣一般,“呀”了一声,歉然道:“瞧我,竟忘了柳公子身上有伤。这夜风寒凉,柳公子还是快快回府歇息才是。”
柳传雄忙道:“正是,正是!秋世子想来也乏了,是要好好休息的......是了,还不知道世子如今住在何处?”
住在哪儿?
秋诚笑了笑,心想之前有一夜是在你家过的。
他顿了顿,转头对依旧满面惶恐的柳传雄笑道:“柳大人,时辰不早,我等也该告辞了。只是不知,秋诚如今下榻在何处,柳大人莫非......真就不知道么?”
柳传雄正手忙脚乱地扶着儿子,闻言一怔,脑子一时没转过来:“这......下官愚钝,还请世子明示......”
秋诚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家在洛都,亦薄有几处宅邸,乃是祖上所留。原以为柳大人在洛都人脉广博,对此当是了如指掌才是。”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得柳传雄一个激灵。
他瞬间开始揣摩秋诚这几句话背后的含义,而且凭借相当过人的脑部能力,已经悟出了几种可能。
其一,秋诚在洛都亦有根基,并非无根浮萍。
其二,他这是在暗讽自己消息不灵通,连这点底细都摸不清!
其三......
只怕秋世子......或者说秋家在洛都有什么产业,或许被自家给排挤了,这是在点自己呢?
柳传雄觉得很有可能,他在这洛都放肆惯了,横行霸道的,谁也不敢说什么。
而这种京城里来的真正贵人,才是正儿八经的惹不起。
而他们为了维持体面,底下的产业大多是不会表现出来与家里的关系的。
别是自家哪些人没长眼,都没查清楚底细,就随便欺负到人家头上了吧!
柳传雄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他原以为秋诚是个空降的贵胄,自己可以凭着地头蛇的优势好生巴结,却不想人家早已在洛都布有棋子!
可这柳传雄,终究是在商海宦海里打滚过来的人,虽是个捐官,脸皮之厚,远非常人能及。
他非但没有半分尴尬,反而一拍大腿,脸上立刻堆起了更热切的笑容:
“哎呀!瞧下官这记性!是是是,国公府在洛都的府邸,下官是知晓的,知晓的!只是一时脑子没转过来,未曾想到世子竟是住在了那里!哎呀,下官糊涂,糊涂!”
他哪里知晓什么官邸,这话不过是他情急之下胡诌的,拿来应付一下而已,左右回去了也是要好好调查的。
秋诚自然明白,不过他也不点破,只笑道:“柳大人既知晓,那便好。”
柳传雄见他非但不恼,态度依旧亲和,心中那块大石又落了地。
他觉得,这位秋世子虽然城府深不可测,但对自己,终究是“态度很好”的。
这是个绝佳的开始!
日后只要巴结得勤快些,拉近感情,那女儿这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送个女儿而已,清沅长得也不差,书也读了不少,想来秋世子是不讨厌的,应该机会很大。
柳传雄眼珠一转,连忙道:“世子爷,您看......您此次来洛都,大约要盘桓多久?”
“下官也好......也好让犬子承嗣,日日去给您请安,带您领略一番这洛都的风土人情。”
秋诚看了眼刚从地上爬起来,正瑟瑟发抖的柳承嗣,笑得愈发和煦。
“也说不定。短则十天,长则半月吧。”
“十天半月......好好好!”柳传雄大喜,“那明日,下官便让承嗣去秋世子府上拜见!”
“洛都城里但凡有些趣味的好地方,这小子都熟!定能让世子爷尽兴!”
“如此,便有劳了。”秋诚微微颔首,笑意不达眼底。
“不劳烦,不劳烦!”
秋诚不再多言,转身登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柳传雄那张谄媚的脸。
马车缓缓启动,柳传雄领着一儿一女,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直到马车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街角,他才直起了那早已酸麻的腰。
他一回头,见柳承嗣还是一副丢了魂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滚回车上去!”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压抑得可怕。
柳传雄闭目养神,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显然是在盘算着什么。
柳清沅缩在角落里,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她时而想起秋诚,时而又想起他方才看向兄长时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她觉得这个人好复杂,像一本书,她才刚刚翻开了封面,便已觉头晕目眩。
柳承嗣则是在无声地发抖,他已预感到,自己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要坠入地狱了。
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停在了柳府后门。
柳传雄领着二人,径直去了书房。他屏退了所有下人,那张和善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他先是看向柳承嗣,冷哼一声:“你这个孽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不是你,为父何至于在秋世子面前如此被动!”
以他的水平,哪里不知道儿子惹到了秋诚?
“爹......我......”柳承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伤腿的剧痛都顾不上了,“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柳传雄怒道,“你给我听好了!从明日起,你便去陪那位秋世子玩去。”
“他让你往东,你不得往西!他要打你,你就得把脸凑上去!这几日,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把你那些狐朋狗友都断了!”
“等你和郑家的婚事定下,再敢出去胡闹,我打断你第三条腿!”
“是,是,孩儿遵命!”柳承嗣磕头如捣蒜。
柳传雄骂够了,这才挥挥手:“滚出去!看着你就心烦!”
柳承嗣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书房。
书房里,只剩下了柳传雄和柳清沅父女二人。
柳传雄脸上的戾气缓缓褪去,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慈父面孔。
他倒了杯热茶,递给柳清沅:“沅儿,来,暖暖身子。”
“谢谢父亲。”柳清沅局促地接过。
“沅儿啊,”柳传雄坐到她身边,柔声道,“今夜,你对那位秋世子的印象......怎么样啊?”
柳清沅的心猛地一跳。她哪里还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颊微微发烫,低着头,小声道:“他......他是个很厉害的人。与传闻中......很不一样。”
“哈哈哈,何止是不一样!”柳传雄闻言大悦,一拍大腿,“沅儿有眼光!厉害?这词用得好!为父跟你说,这已经不是‘厉害’二字能形容的了!”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沅儿,你可知他是何等人物?成国公府的继承人 !”
“他母亲陆宜蘅是江南世家女,闺中密友是当朝长公主!他大姐秋莞柔,即将嫁给圣眷正隆的三皇子!他日后,妥妥的便是国舅爷!”
“这等身份,这等前途,放眼整个大乾朝,又能有几人?”
柳清沅听得心惊,她虽知秋诚身份尊贵,却未料到背后竟有如此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柳传雄见她听进去了,便凑得更近了些,声音里充满了诱惑:
“沅儿,为父也不跟你绕弯子。你那哥哥,是指望不上了。柳家的将来,只能靠你。”
“郑家那门亲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可这位秋世子,才是我柳家真正的登天之梯!”
“为父看他今夜对你......似乎颇有几分意思。”柳传雄的眼中闪烁着精光,“沅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若能......若能嫁与他,说句不好听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哪怕是做妾,只要能得他欢心,便是我柳家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了!”
“轰——”
柳清沅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做妾?
三生有幸?
她浑身都开始发冷,那股子方才因秋诚而升起的、莫名的好感与崇拜,在这一刻,被父亲这句冰冷无情的话,击得粉碎。
“爹......”她的声音在颤抖,“你......你说什么?”
“沅儿,你得懂事!”柳传雄见她神色不对,板起了脸,“这世道便是如此!”
“似你我这等商贾出身,能攀上这等门第,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做妾又如何?国公府的妾,也比寻常人家的正妻要风光百倍!你莫要不识好歹!”
“我......”柳清沅的眼泪“唰”地就涌了出来。
她一直以为,父亲虽然偏爱兄长,对她总还是有几分父女之情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在父亲眼里,自己竟和一件货物没什么两样!
给人做妾......那和给人做玩物,又有什么差别?
一股彻骨的悲凉从心里生了出来。
她只觉得这富丽堂皇的书房,此刻竟是这般冰冷,这般令人窒息。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对着柳传雄,深深地行了一礼。
而后,她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书房。
柳清沅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绣阁。
她遣退了所有丫鬟,一个人扑倒在冰冷的床上,将脸埋在锦被里,无声地痛哭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的命运,竟是这般的身不由己?
先是那个不成器的兄长,再是那个精于算计的父亲。
难道自己这一生,就只能当一个任人摆布的棋子吗?
她想起了郑思凝。
郑姐姐虽然也不满婚事,可她敢于反抗,敢于试探。
虽然不见得有用,但至少也是有努力过的。
而自己呢?自己只会哭。
她又想起了秋诚。
那个时而轻浮,时而霸道,时而又温和的男人。
父亲竟要自己......去给他做妾?
一想到“妾”这个字,柳清沅便觉得一阵反胃。
她宁愿死,也不愿过那种卑躬屈膝、仰人鼻息的日子!
悲伤与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眼泪都有些干涸了,她才从被子里抬起头来。
朦胧的泪眼中,她忽然发现,自己那张梳妆台的梨花木桌面上,似乎多了一张纸条。
她心中一惊,连忙爬起身,走了过去。
那是一张裁剪得并不规整的毛边纸,上面用墨笔写着几行字。
那字迹歪歪扭扭,像极了孩童初学写字,却又透着一股子莫名的江湖气。
“清沅妹妹:
我先回去了。你那可恶的兄长已经被人惩罚了,不过不是我做的。
别太伤心,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又回来看你的。
你可别一直哭,我听说人的泪水是有限的,要是哭完了,就会死的!
你可要多笑笑呀。”
落款,画了一个......勉强能看出来是狐狸的简笔画。
是陈簌影!
柳清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她想起了那个在平安镇相识,古灵精怪、自称“狐影门”女贼的小姑娘。
她竟一直记挂着自己?
她看着那句“泪水是有限的,哭完了就会死的”,这般稚嫩又荒唐的威胁,却让她“噗嗤”一声,带着泪笑了出来。
那股子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悲凉,竟在这一刻,被这张小小的纸条冲淡了不少。
她握着纸条,方才还冰冷刺骨的手心,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父亲不疼,兄长不爱,可至少......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柳清沅擦干了眼泪,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条折好,藏入了自己最宝贵的首饰盒中。
与此同时,洛都城南,一处外表毫不起眼的宅院内。
秋诚与杜月绮一前一后,走在铺满鹅卵石的庭院小径上。
夜风清凉,吹散了满身的酒气。
“世子爷,”杜月绮跟在身后,声音里带着几分揶揄,“您今儿个可是大出了一回风头。奴家在后院,都听见前厅的抽气声了。”
秋诚负手而行,淡淡道:“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那郑竹和柳传雄,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还真当我是来洛都游山玩水的病秧子了。”
杜月绮掩唇一笑:“那......您对那位柳家小姑娘呢?”
“您看,您才刚揍了人家哥哥,转头就去逗人家妹子。您说,您是不是真的看上人家了?”
秋诚闻言,脚步一顿,无语地转过头来:“月绮,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我才刚把柳承嗣打断了腿,现在就去勾搭他妹妹。我有这么饥不择食吗?”
“我看着就有。”杜月绮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那风情万种的模样,比柳清沅那等青涩丫头不知要迷人多少倍。
她凑近一步,吐气如兰:“您别跟奴家装糊涂。”
“那柳清沅也就罢了,那狐影门的姐妹花呢?一个薛绾姈,媚骨天成,那一双眼睛简直要化在您身上了;还有一个小的陈簌影,虽说年纪小,身材也不咋地,可也是个美人坯子。”
“您把她们从平安镇一路带到洛都,就这么养在府里,难道......不是看上了人家的身子?”
“她们不一样......”秋诚刚想狡辩。
他收留那姐妹俩,自然有他的考量。
狐影门身法诡异,在江湖上亦有门路,日后或许有大用。
至于薛绾姈那点心思,他自然知晓,只是不愿点破罢了。
他正要分辩几句,忽然,耳廓一动,他猛地抬眼,看向庭院的西墙。
“谁?”
一道黑影,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从墙头翻了下来,在空中一个灵巧的转折,稳稳地落在了两人面前的石板路上。
来人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将身段勾勒得纤细有致,正是消失了一整晚的陈簌影。
她摘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带着几分稚气的小脸。
她先是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手上的灰,随即一抬头,便对上了秋诚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和杜月绮那饶有兴味的眼神。
陈簌影的得意,瞬间僵在了脸上。
“呃......”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这府里的客人,是受秋诚庇护的,完全可以走正门......
可她当贼当惯了,这夜行衣一穿,便忍不住要飞檐走壁。
方才她溜去柳府给柳清沅送信,回来时,也是下意识地就翻了墙。
“哎呀......老毛病又犯了......”她心中暗暗叫苦,“太丢人了,这穿堂入室的习惯,以后可得改一改......”
她正懊恼间,秋诚已是抱起双臂,玩味地笑道:
“簌影,这么晚了,这是......跑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