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的时间,足以让残月港的记忆将我们模糊,也足以让一个顽强的生命在一艘破船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欧润吉号”的引擎发出了低沉而平稳的嗡鸣,与五天前那濒死的喘息截然不同。
老工匠的手艺确实不错,那些从“碎骨号”上拆解下来的零件被完美地整合进了这艘飞船的躯体,让它焕然一新。
飞船缓缓升空,脱离了陨石坑内那肮脏而充满活力的港口。
透过驾驶舱的舷窗,可以看到下方那座巨大的环形城市正迅速缩小,密密麻麻的灯火最终汇聚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像是一只凝视着漆黑宇宙的疲惫眼眸。
“报告船长!所有系统自检完毕!能量护盾输出功率102%!常规动力引擎运行平稳!我们可以随时进行空间跃迁!”
一个尖细而努力装作成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没有回头,视线依然停留在前方那片无垠的星海上。
乔治穿着一身明显大了一号的灰色工作服,那是我们在港口黑市上能找到的最小尺码。
他站在副驾驶座的后面,身体挺得笔直,独眼圆睁,死死地盯着面前一块他根本看不懂的能量监控面板,仿佛要用视线把它烧穿。
这五天里,他几乎把“欧润吉号”的每一寸甲板都擦了三遍以上,对doro更是有求必应,俨然成了一个合格的跟班。
“人~!你看你看!我们飞起来了!比在巷子里走路快多啦!”
doro没有像乔治那样故作姿态,她正趴在另一侧的舷窗上,小脸几乎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兴奋地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宇宙尘埃。
对她而言,这艘船不是冰冷的钢铁造物,而是一个会飞的、名叫“欧润吉”的大玩具。
我没有理会乔治那煞有介事的报告,只是伸手在主控制台上轻轻一点。
一张残破的星图瞬间被投影在我和doro之间的空气中,无数星点在三维空间中闪烁,一条由锈蚀之心的监工提供的、歪歪扭扭的红色航线贯穿其中,终点指向一个被标记为“终焉船坞”的地方。
“船长……我们真的要去‘终焉船坞’吗?”
乔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地方……传说可是第一帝国舰队最后的坟场,周围的航道都被空间乱流和幽灵舰队的信号覆盖着,而且……而且还是‘熵之子’的地盘……”
他似乎想用自己道听途说的知识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但恐惧却出卖了他。
“熵之子?”
我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是的!船长!”
乔治像是得到了鼓励,立刻滔滔不绝起来,“和‘虚空利维坦’、‘猩红女王’并称的三大海盗团之一!他们就像一群疯子,信奉宇宙终将归于死寂,所以到处破坏和毁灭,他们……”
“闭嘴。”
我打断了他毫无意义的科普,“监控你的面板,如果护盾能量低于90%,就自己跳下去给它充能。”
我的话语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表现欲。
乔治的身体猛地一僵,独眼中闪过一丝委屈和惧怕,但还是立刻闭上了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块面板上,只是身体绷得更紧了。
我伸手拨动了一下星图,将航线放大。
所谓的“熵之子”的地盘,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在这片即将彻底寂灭的宇宙里,所有的秩序和混乱都不过是最后的狂欢。
我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黑洞之心”。
而“终焉船坞”,只是通往那个目标的一块踏脚石。
“人~,那个‘熵之子’,会比‘残锈之手’更厉害吗?”
doro不知何时已经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我。
我转过头,看着她纯净的粉色眼眸,心中的那片冰冷宇宙仿佛也透进了一丝暖光。
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道:
“不会。他们只是稍微大一点的垃圾,扫起来费点力气而已。”
doro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被星图里一颗闪亮的星星吸引了注意力。
我收回目光,将手放在了跃迁引擎的启动杆上,缓缓向前推去。
“坐稳了。”
随着我话音落下,飞船猛地一震,窗外的星空瞬间被拉长、扭曲,化作无数道流光溢彩的光线,将“欧润吉号”彻底吞没。
我们冲进了一条由数空间跃迁的通道并非一条平滑的隧道。
在我的感知中,它是无数个时空断层被强行缝合在一起的粗糙疤痕。
狂暴的能量在通道壁上冲刷,偶尔会撕开细小的裂口,泄露出混沌的、属于空间夹层的虚无气息。
寻常的飞船在这种环境下,就像是在风暴中航行的独木舟,只能祈祷结构足够坚固。
然而,“欧润吉号”却异常平稳。一层薄薄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无形之力包裹着船身,将所有足以撕裂钢铁的能量乱流都抚平为温顺的溪流。
我没有回头,也知道身后的乔治正脸色发白,双手死死抓着控制台的边缘,独眼之中充满了对这种超高速旅行的生理性恐惧。
而doro则截然相反,她将脸蛋贴在舷窗上,看着那些扭曲的光线,发出阵阵开心的笑声,仿佛在欣赏一场宇宙中最绚烂的烟花。
跃迁的结束,比开始时更加突兀。
没有任何预兆,包裹着飞船的七彩光流瞬间崩碎,视野由极致的动化为极致的静。
强烈的惯性让船身猛地一沉,船舱内响起了几声金属疲劳的呻吟。
乔治干呕了一声,差点瘫倒在地,而doro则像个不倒翁一样晃了晃,又稳稳地站住了。
“我们……我们到了?”
乔治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随即,那只独眼中仅存的一点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纯粹的惊骇。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没有恒星,没有行星,只有一片漆黑的天鹅绒幕布,以及悬浮在这幕布之上的……死亡。
这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坟场。
无数艘庞大到超乎想象的战舰残骸,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巨兽骸骨,静静地漂浮在虚空中。
有的被拦腰截断,断口处光滑如镜,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神刃斩过;
有的则像被烈火焚烧过的蜂巢,船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窟窿,从内部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幽暗;
更远处,一艘航母级的巨舰整个舰首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扭曲的龙骨结构,无声地诉说着它在最后一刻所遭遇的恐怖。
这里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金属在虚空中锈蚀亿万年后所呈现出的、单调的灰与黑。
“是……是真的……第一帝国舰队的坟场……”
乔治的牙齿在打颤,他喃喃自语,仿佛在梦呓,“传说……传说这里的空间是不稳定的,那些战死的怨灵会化作幽灵船,攻击所有闯入的活物……”
“人~,那些大船都坏掉了呀。”
doro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她指着一艘断成两截的驱逐舰,“它们看起来好可怜。”
我的目光扫过这片钢铁的墓地。
我的神识如水银般铺展开来,渗透进每一寸空间。
我能“听”到,这里残留着无数混乱的法则碎片,时间与空间的结构像一件破烂的衣服,到处都是漏洞。
偶尔,会有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一闪而过,那是一个士兵临死前的怒吼,或是一段绝望的求救信号,在时空的褶皱里回荡了千万年,才偶然泄漏出一丝微不可闻的余音。
这些,就是乔治口中的“幽灵信号”。
突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驾驶舱的寂静。
“警告!侦测到高能反应!警告!侦测到……”
乔治手忙脚乱地在控制台上敲打着,但屏幕上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显示不出来。
那警报声持续了几秒,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乔治的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他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求助。
我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在意那些过去的亡魂。
我的视线穿过无数残骸,最终锁定在坟场的中心。
在那里,漂浮着一块最为庞大的“碎片”。
那似乎是一座星港的残骸,一个巨大无比的金属环,只是如今已经断裂,像一个残缺的拥抱。
它的体积,比残月港还要大上十倍不止,在那金属环的内侧,似乎还闪烁着微弱的、人造的光芒。
“终焉船坞”,想必就是那里了。
“吃完,跟上。天,还没黑。”
这句几天前我说过的话,此刻又回响在乔治的脑海里。
他看着我平静的侧脸,仿佛从中汲取到了一丝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再发抖,用尽全力操控着飞船,按照我的指示,缓缓地朝着那巨大的金属环飞去。
“欧润吉号”像一只不起眼的萤火虫,小心翼翼地飞入了这片属于巨龙的墓园。
据和光芒构成的隧道,驶向那片名为“终焉”的未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