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骨帘的瞬间,酒馆内的浑浊空气便如同一堵墙般撞了过来。
那是一种更加浓缩、更加刺鼻的气味混合体,仿佛将整个聚落的腐朽与绝望都发酵在了一起。
光线昏暗,只有吧台后方几块还在运作的旧式屏幕闪烁着没有意义的彩色雪花,将酒馆内一张张或麻木、或狰狞、或扭曲的脸庞照得忽明忽暗。
doro的小手下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嵌进我的掌心。
我能感觉到她小小的身躯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这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恶意与疯狂。
这里的所有生物,无论形态如何,他们的眼神中都燃烧着同一种火焰——那是生命在走向终结前,不计后果的最后狂欢与挣扎。
他们的喧嚣并非出于喜悦,而是在用最大的音量,来对抗那笼罩着整个宇宙的、永恒的死寂。
我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
这个由舰桥改造的空间并不大,原本的驾驶席和控制台大多已被拆除,换上了用各种金属废料焊接而成的桌椅。
几桌生物正在进行着激烈的牌局,与其说是赌博,不如说是在用各自的性命与最后的财产进行豪赌。
角落里,一个长着章鱼般触手的生物正将一管散发着诡异绿光的液体注入自己的手臂,随即发出一阵介于痛苦与狂喜之间的嘶吼。
这里没有秩序,唯一的规则就是强者通吃。
我牵着doro,走向吧台旁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那里有一张空着的小桌,紧靠着冰冷的金属舱壁,能将大半个酒馆的景象收入眼底,同时也能第一时间应对来自门口或吧台方向的突发状况。
我走过去时,原本坐在邻桌的两个长着鳞片、如同蜥蜴人般的生物,只是用他们浑浊的竖瞳瞥了我们一眼,便立刻不感兴趣地移开了视线。
在他们眼中,一个带着幼崽的、气息平平的男人,构不成任何威胁,自然也毫无价值。
“在这里等我。”
我让doro在靠墙的座位上坐下,她的双脚甚至还够不着地面,只能不安地晃动着。
我能看到她眼中的紧张,但她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乖巧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转身走向吧台。
吧台后面是一个让我都感到有些惊奇的生物。
他(或者它)的下半身似乎与吧台本身融为了一体,裸露的上半身皮肤如同干裂的岩石,四条粗壮的手臂中,两条在擦拭着一个永远也擦不干净的金属杯,另外两条则在摆弄着吧台下方连接着的各种管线。
它没有明显的五官,只有一张裂开的、如同深渊般的巨口,声音正是从那黑暗的空洞中发出来的,低沉而沙哑:
“喝什么?还是想死得痛快点?”
我没有回答它的问题。
我的手在虚空中一抹,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漆黑、光滑如镜的结晶体便出现在我的掌心。
这是我刚才进来时,随手用最纯粹的“无”之法则压缩周围混乱能量而成的小玩意儿。
它没有任何实际作用,但在任何一个还存在物理规则的地方,它都代表着一种近乎不可能的“完美”造物。
我将这枚结晶体轻轻地放在满是划痕和污渍的吧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一瞬间,周围几个注意到我这里的生物,呼吸都为之一滞。
酒保那四条手臂同时停下了动作,那张深渊般的巨口缓缓转向我,虽然没有眼睛,但我能感觉到一股贪婪而审视的“目光”落在了那枚结晶体上。
“两杯‘净水’。”
我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再来一份能吃的,不要是菌类。”
那酒保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其中一条手臂闪电般伸出,将那枚结晶体抄了过去,仔细地“端详”了片刻。
然后,它那深渊般的巨口中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咕哝声,似乎是在评估这笔交易的价值。
最终,它将结晶体收进了吧台下方,转身从一排看起来稍微干净些的容器中,倒出了两杯泛着微黄、但还算清澈的液体,又从一个保温箱里取出了一块用锡纸包裹的、还冒着热气的烤肉。
我端起托盘,转身走回座位。
在我坐下后,我将其中一杯水和那块烤肉推到doro面前。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杯子,先是看了看我,见我点头,才凑到嘴边,像小猫一样舔了一下,确认没有怪味后,才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我则端起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
一股辛辣而苦涩的味道在喉咙里炸开,这所谓的“净水”,不过是经过了最粗劣过滤的循环水,里面还混杂着不知名的化学物质。
但对我而言,这都无所谓。
我的目光越过doro小小的头顶,落在了酒馆中央那几个正在高声吹嘘的佣兵身上,我的神识早已将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清晰地捕捉、放大。
那块所谓的“烤肉”被撕开后,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纹理清晰的肉质,还带着一丝奇异的甜香,与周围腐朽的气味格格不入。
doro用锡纸包着一小块,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腮帮子立刻像仓鼠一样鼓了起来。
她的大眼睛先是惊喜地一亮,随即又满足地眯成了一对弯弯的月牙,咀嚼的速度都加快了几分。
显然,对于一个味蕾还停留在“欧润吉”阶段的小家伙来说,这块不知名生物的肉,已是难得的美味。
我没有动那块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吃。
我的神识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将酒馆里最嘈杂的那一桌笼罩。
那是一群由三个不同种族组成的佣兵,为首的是一个独眼,半边身体都由锈迹斑斑的机械构成的壮汉。
他正将一杯冒着气泡的绿色液体灌进喉咙,金属的另一半脸上,电子眼闪烁着炫耀的光芒。
“……我跟你们说,‘寂静航线’那鬼地方,现在连根毛都捞不到了!”
独眼壮汉用他那合成的、带着电音的嗓音吼道,“上次我们差点把‘铁皮’号的聚变炉都给干报废,结果就只拖回来半截‘蠕行者’的尸体,连燃料钱都赚不回来!”
“头儿,那我们接下来去哪?”
旁边一个瘦长、皮肤呈灰色的类人生物问道,他的声音尖细,像是金属摩擦,“‘碎星带’那边被‘拾骸者’工会那帮疯子占了,我们去了就是送死。”
“去‘终焉船坞’。”
独眼壮汉压低了声音,但那份得意却怎么也掩盖不住,“我从一个快死的老家伙那儿弄到了一份不完整的星图。据说,那里是‘第一帝国’最后的舰队坟场。虽然被时空乱流包裹着,危险得要命,但只要能进去捞一艘护卫舰的反应堆核心出来……我们就发了!”
“终焉船坞”……这个词让我的心神微微一动。
我的神识立刻捕捉到,在独眼壮汉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酒馆里至少有三四个看似不经意的生物,动作都出现了微不可查的停顿。
包括那个一直在擦杯子的、如同岩石般的酒保。
看来,这个地方,是这片垂死宇宙里,为数不多还能点燃贪婪之火的传说。
doro吃完了自己的一小半,将剩下的一半推到我面前,仰着油乎乎的小脸看着我:
“人~,你也吃,这个好吃。”
我摇了摇头,将烤肉又推了回去,然后把那杯“净水”递给她,示意她润润喉咙。
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食物上了。
我从那独眼佣兵的脑海中,捕捉到了一个模糊的星图影像,虽然残缺不全,但其中一个关键的坐标点,与我从那枚黑色晶体中获得的方向,隐隐有所重合。
看来,所谓的“黑洞之心”,与这“终焉船坞”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
就在这时,酒馆的大门猛地被人从外面踹开,两个摇摇晃晃的身影闯了进来,其中一个的腹部插着一截闪烁着电火花的金属断茬,鲜血和油污混杂着流了一地。
他身后的同伴试图将他扶住,却被他一把推开。
“妈的……是‘清道夫’!他们抢了我们的‘光尘’!”
受伤的生物嘶吼着,一头栽倒在地,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酒馆内瞬间安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
但那喧哗中,却多了一丝紧张和恐惧。
“清道夫”这个名字,显然比“拾骸者”更具威慑力。
doro被这血腥的一幕吓了一跳,小身子往我怀里缩了缩。
我伸出手,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隔绝了这末日中的寻常一幕。
我的神识却清晰地感觉到,那群刚才还在吹嘘的佣兵,此刻已经悄无声息地结了账,正准备从后门溜走。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离去,也没有在意门口的尸体。
我的目标已经明确。
我需要一份完整的、前往“终焉船坞”的星图。
而在这座混乱的聚落里,最有可能拥有这种珍贵信息的,绝不会是这种咋咋呼呼的佣兵。
我的目光,缓缓地移向了吧台后方,那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仿佛与整个酒馆融为一体的四臂酒保。
他,或许知道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