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远夜访带来的信息,成了沈涵手中一枚关键的棋子。他并未急于在章程草案中直接点明清江浦的问题,那样会打草惊蛇,反而显得自己咄咄逼人。他选择了更巧妙的方式——以退为进。
在接下来的章程讨论中,沈涵不再事事力争,反而在一些非核心的条款上,比如文书格式、汇报周期等,表现出一定的灵活性,甚至主动采纳了李侍郎提出的一些无关痛痒的修改意见。
这种姿态,让一直紧绷着神经准备应付沈涵刁难的李侍郎等人,稍稍松了口气,戒备心无形中降低。
然而,在关乎普查实质的关键条款上,沈涵寸步不让。尤其是关于实地勘验比例、问题设施处置权限以及普查结果公示范围这三项,他据理力争,逻辑严密,数据支撑充分。当李侍郎再次试图以恐引起地方恐慌为由,限制问题设施的公示范围时,沈涵平静地反驳:
“李侍郎,遮掩问题,只会让小患酿成大灾。龙王庙闸口便是前车之鉴。公示之意,非为问责,而在警示与督促。让天下臣工皆知朝廷重视水利安危,让地方官员明了自身职责所在,让百姓知晓何处需加强防范,此乃大善。若一味遮掩,待到堤毁人亡之时,恐慌又何止十倍?”
他话语平和,却字字千钧,尤其再次提及龙王庙闸口,让李侍郎眼角微跳,不敢再坚持。
最终,章程草案中明确规定了对勘验发现的重大隐患,需立即上报并限期整改,其概况应择要通报相关地方衙署,这为后续可能掀开的盖子,留下了一道缝隙。
博弈的结果,是一份双方都勉强接受,但暗藏玄机的章程草案。表面看,沈涵在程序细节上有所让步,顾全了工部的体面;实质上,他保住了普查的核心执行力与潜在威慑力。草案如期呈送御前,等待朱元璋的最终裁定。
章程博弈暂告段落,沈涵的注意力立刻转向了清江浦。他确信,那里是下一个风暴眼。
“赵四,挑选两个绝对可靠、身手利落且熟悉淮扬一带情况的兄弟,扮作行商,即刻动身前往清江浦。”沈涵秘密吩咐道,“不要接触官府,只在市井茶肆、码头船工中打听,重点是近两年堰塘、闸口的修缮工程,有没有出过什么怪事?比如,雷声大雨点小,或者用料以次充好,又或者,有没有河工、书吏莫名其妙离开?一切打探,务求隐秘。”
“孙先生,陈知远那边,能否再设法接触一次?不必强求,只需试探他是否还有更多关于清江浦,或者李侍郎与地方关联的信息。”
“周先生,集中力量,调阅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清江浦水利的档案,特别是近五年的工程记录、物料采购和钱粮核销。重点比对预算与实际支出。”
吩咐下去后,沈涵独自沉思。清江浦是漕运关键节点,油水丰厚,若存在贪墨,数额绝不会小。李侍郎如此紧张,甚至不惜在通政司动手脚,说明他很可能深陷其中,或者,需要保护某个身陷其中的人。这背后,是否又隐约连着胡惟庸那条线?
就在这时,毛骧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在值房外。这次,他带来的消息更为直接。
“清江浦卫指挥使司,上月密报,提及清江浦堰塘近年修缮工程质量低劣,疑似偷工减料,但地方有司相互推诿,查无实据。”毛骧的声音依旧平淡,“卫所官兵日常操练,偶见运送石料的船只,所载石材质量参差不齐,与上报规格不符。”
军队系统的密报!这比民间传闻和文官系统的纠弹更有分量!卫所军官通常不直接介入地方政务,他们的观察相对客观,且涉及军需漕运安全,他们的担忧会直达天听。
“毛指挥使可知,此事为何没有下文?”沈涵问道。
毛骧看了沈涵一眼,眼神意味深长:“淮安府上下,口径一致,皆言工程合规合制。工部都水司的回文,也认定卫所所察乃个别现象,已责令整改。一份没有实据的卫所密报, 整个地方官僚体系和工部的背书,自然石沉大海。”
沈涵明白了。清江浦的水利工程,已经形成了一个坚固的利益堡垒,地方官府、工部相关司衙,可能都已结成同盟,欺上瞒下。李侍郎在其中的角色,恐怕不只是包庇,很可能是重要的协调者或分润者。
“多谢毛指挥使告知。”沈涵拱手。毛骧带来这个消息,无疑是朱元璋的意志体现,皇帝已经注意到了清江浦,并且希望沈涵能借这次普查,撬开这个堡垒。
毛骧点点头,临走前留下一句:“清江浦鱼龙混杂,漕帮、盐枭、地方豪强,势力盘根错节。沈领事若要查,人手须得精干,行事更需谨慎。”
送走毛骧,沈涵感到肩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清江浦之行,已不仅是查账,更是要闯入一个关系网密布、势力错综复杂的龙潭虎穴。
对手不再是工部衙门里那些只会玩弄公文官僚,而是可能拥有地方武装、与江湖势力勾结的狠角色。
他走到窗前,夜色深沉。章程草案已呈送御前,清江浦的迷雾正在缓缓揭开。前方是更深的漩涡,更险恶的风浪。但他没有退路,也不能退缩。
“那就让我们看看,是你们的堡垒坚固,还是我的数据利刃锋利。”沈涵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坚定而冷静的光芒。这场围绕水利普查的较量,正将他和他的稽核处,推向一个更广阔也更危险的舞台。而管理的智慧,不仅在于算账,更在于在这复杂的棋局中,找到破局的关键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