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骧的介入,如同一条悄无声息的毒蛇潜入草丛,整个工部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虽然明面上一切如常,但敏锐的人都能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
往日里在衙门口高谈阔论的官员们,说话声量都低了几分,眼神交接间也多了几分谨慎与探究。
钱主事告病在家,已有数日未曾露面。都水司由一位素来低调的右侍郎暂时代管。
这位李侍郎对待稽核处的态度,与之前王员外郎的阳奉阴违截然不同,变得异常“配合”。
“沈领事,所需档案已备齐,请您过目。”李侍郎亲自带着两名书吏,将几大箱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卷宗送到稽核处值房,态度谦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周算盘等人仔细查验,发现这次送来的档案,不仅包含了之前屡催不应的核心账目,甚至连一些往年工程的原始凭证副本都一并送来,分类清晰,条目明确。
“怪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吴愣子摸着脑袋,小声嘀咕。
孙老道捻须低语:“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是锦衣卫的煞气,让有些人坐不住了。这位李侍郎,怕是急着撇清干系,或者……想借刀杀人。”
沈涵心中明了。钱主事是胡惟庸在工部,尤其是在都水司的重要棋子之一。如今东窗事发,毛骧介入,胡惟庸为了自保,很可能采取断尾求生的策略。
李侍郎的积极配合,或许就是得到某种暗示,主动将钱主事的罪证送上门来,既洗脱了自己(或背后势力)的嫌疑,又能尽快平息事端,避免火烧连营。
这是一种更高级别的妥协,也是一种更危险的试探。
沈涵不动声色,对李侍郎的“好意”照单全收,客套几句后便送其离开。随后,他立刻召集团队。
“档案送来了,但未必全是真。”沈涵告诫众人,“对手可能在其中混杂了部分真实罪证,但也可能设下陷阱。
周先生,带人交叉核验,重点核对钱主事经手项目的所有环节,特别是与李三可能产生关联的资金流动痕迹。要快,但要更仔细。”
他又看向赵四:“钱主事那边,有什么动静?”
赵四回道:“咱们的人盯着,钱府大门紧闭,除了郎中和采买的下人,不见外客。但昨日傍晚,有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从后门进去,停留了约半个时辰才离开,车夫很面生,不像常来往的。”
“继续盯紧,特别是那辆马车。”沈涵吩咐道。这可能是胡惟庸派去安抚或……灭口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稽核处全员投入,对李侍郎送来的海量档案进行梳理。有了之前的基础和明确的目标,进展快了许多。
周算盘团队果然从中发现了更多钱主事虚报工程量、抬高采购价格、甚至伪造民工名册吃空饷的证据。部分款项的流向,虽然经过多次转手,但最终似乎都指向了一些与李三有关的空头商号。
然而,就在证据链逐渐清晰,即将可以形成完整奏报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钱主事在其府中暴病身亡了。
消息是毛骧亲自来告知沈涵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经查验,系服用过量丹药,中毒而亡。家中发现遗书一封,自陈管理不善,愧对皇恩,但否认有意贪墨。”毛骧看着沈涵,“沈领事,你看此事……”
沈涵心中冷笑。暴病?丹药中毒?好一个死无对证!这无疑是胡惟庸丢车保帅的最终手段。钱主事一死,很多线索就断了,即便查实了一些贪墨,也只能归结于他个人行为,很难再往上牵连。那封所谓的遗书,更是欲盖弥彰。
“毛指挥使明鉴,”沈涵拱手道,“钱主事死因蹊跷,但其经手账目亏空巨大,证据确凿,绝非一句管理不善可以搪塞。即便人死了,该追缴的赃款,该厘清的责任,仍需继续。”
毛骧嘴角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陛下也是这个意思。人死了,账不能烂。李三那边,我已派人控制,正在加紧审讯。都水司的窟窿,还得靠沈领事你来填。”
送走毛骧,沈涵明白,钱主事的死,意味着这一阶段的正面交锋告一段落。胡惟庸付出了弃子的代价,暂时遏制了调查的深入。
而皇帝和毛骧,显然也接受了这个结果,毕竟扳倒一个侍郎级别的主事已是成果,在没有确凿证据指向胡惟庸的情况下,适可而止是政治智慧。
但对沈涵而言,这远远不够。钱主事不过是冰山一角,都水司,乃至整个工部的积弊,并未根除。
而且,对手用如此酷烈的手段断尾,也彰显了其狠辣与决心,未来的斗争只会更加残酷。
他走到案前,看着那些记录着钱主事罪证的卷宗。这些,如今已成“死案”。但沈涵知道,它们的价值并未消失。
这些数据、这些手法、这些隐藏在账目间的规律,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这个体系是如何被蛀空的。
他将卷宗合上,对周算盘说:“将钱主事案的证据整理封存,形成案例摘要。我们的重点,要转向未来了。”
“未来?”周算盘疑惑。
“嗯。”沈涵目光投向窗外,“既然旧的漏洞被以这种方式堵上,那我们就着力于打造一套新的、不易被钻空子的流程。用钱主事这个案例作为反面教材,完善我们的《工部工程核算与审计细则》,让它更严密,更具可操作性。同时,都水司的日常账目审核不能停,我们要防止出现新的‘钱主事’。”
投石问路,石头沉了下去,却激起了更大的涟漪。沈涵知道,他这把“刀”,经过此番磨砺,不仅没有变钝,反而更清楚地知道了该砍向何处,以及如何砍得更有力。
真正的管理革新,才刚刚开始。而胡惟庸的“断尾求生”,又何尝不是暴露了其更多的弱点?这场较量,远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