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觉得,自己正在参与一个荒唐的梦。
穿过一层又一层需要瞳孔、指纹甚至基因序列验证的合金闸门,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越来越浓,温度恒定在令人皮肤微紧的摄氏二十一度。这里是“不周山”,一座深入地下三千米的堡垒,理论上能抵御人类文明所能想象的一切毁灭。而他们即将面对的问题,恰恰是人类文明自身。
领路的卫兵脚步无声,像在地面上滑行。最终,他们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暗灰色大门前停下。
门无声地滑开,里面的空间出乎意料地并不算宽敞,更像一间顶尖大学的研讨室。几张简约的椅子,一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以及几位年龄、气质各异,但眼神都同样凝重的人。
“陈远博士,欢迎你。” 说话的是周觉明老教授,他须发皆白,穿着中式对襟上衣,眼神却清澈得像孩童,洞悉一切。陈远在学校的内部讲座上见过他一次,这位老人是理论物理学界的泰山北斗,晚年却愈发沉迷于东方玄学与量子宇宙学的交叉领域,被视为“走火入魔的天才”。此刻,他却是这里的核心。
“周教授。”陈远点了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房间中央的东西吸引。
那是一个黑色的石台,上面没有任何复杂的支架或线路,只是静静地托着一颗……石子。
它太普通了,约莫指甲盖大小,表面粗糙,颜色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深灰色,扔在路边绝不会有人多看第二眼。
“这就是‘补天计划’的核心?”陈远忍不住问,声音在绝对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是的”接话的不是周老,而是站在一旁,身姿笔挺如标枪的女性。她穿着没有任何军衔的黑色作战服,眼神锐利如鹰,扫过陈远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我是林静,项目安全主管。从现在起,你的每一个生理指标,每一次呼吸,都在我的监控之下。”
陈远感到了压力,来自林静,也来自这房间里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紧张感。
周老微微一笑,走到石台前,目光慈爱地看着那颗石子,仿佛在看一个孩子。“觉得很失望,陈远?我们动用了一个小国家的年度预算,挖空了这座山,结果只是为了这么个小东西。”
陈远没有否认。
“你看它普通,是因为你用它应该被使用的方式去看它。”周老伸出手,虚抚着石子,并未真正触碰。“试着换一种看法。不要用眼睛,用意念。想象你的思维是一束光,轻轻触碰它。”
这听起来更像巫术了。陈远看了一眼林静,她面无表情,但眼神里的戒备丝毫未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荒诞感,依言集中精神,将自己的意识投向那颗石子。
起初,什么也没有。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冰凉的触感,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脑海深处。不是通过皮肤,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那感觉转瞬即逝,却无比清晰。
紧接着,他看到了。
不,不是用眼睛。那石子在他感知中不再是静止的物体,它内部仿佛蕴藏着一片旋转的星云,无数细碎的光点在以某种无法理解的规律生灭、纠缠。它既是实体,又是一条通道,连接着某种庞大无比、难以名状的东西。
“我感觉到了。”陈远的声音有些干涩,“它是活的?”
不,它并非生命,更像一把钥匙。周老的声音低沉而肃穆,一把可以插入宇宙因果律之中的钥匙。
“道石”周老继续解释,“是我们对它的命名。它的原理,基于一个我们刚刚触及的物理-哲学边界:宏观层面的因果可编辑性。简单说,你可以向它‘许愿’,设定一个‘果’,而它,会强制性地在其影响范围内,生成实现此‘果’所必需的‘因’。”
陈远的心脏猛地一跳。作为物理系博士生,他立刻明白了这其中可怕的意味。这违背了一切他所认知的科学定律!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能量守恒、熵增定律”
“它们依然成立,只是作用范围被局部改写了。”周老打断他,“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会向外扩散。道石,就是那颗石子。而投下它的人,我们称之为‘执石者’。”
周老的目光紧紧锁住陈远:“经过无数次的筛选和计算,陈远,你的意识频谱,是唯一与道石达到初步共鸣的。你就是我们找到的‘执石者’。”
“为什么是我?”陈远感到一阵眩晕。
“因为你的‘无欲’。”周老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你对权力、名誉、财富,甚至对生命本身,都缺乏常人那种炽热的执念。你的意识足够纯净,像一面干净的镜子,才能映照出道石的规则,而不被自身的欲望所扭曲。任何一丝杂念,在使用道石时,都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灾难性后果。”
就在这时,房间里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起!红色的灯光旋转闪烁,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林静一步跨到控制台前,手指飞快地在虚拟键盘上操作,语调急促而冷静:“‘黑天鹅’事件!东半球‘新月地带’冲突失控,代号‘鹰隼’的军事组织在三十秒前,向邻国发射了一枚携有战术核弹头的短程导弹。预计七分钟后抵达目标,一座拥有八百万人口的城市。”
显示屏上切换出实时战略地图,一个代表着死亡的光点正拖着尾迹,在空中划出致命的弧线。
“拦截系统呢?”周老疾声问。
“失效!对方使用了我们未知的电子压制技术,所有防御网络在导弹升空瞬间瘫痪!”一名技术员的声音带着绝望。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警报声在嘶鸣。八百万条生命,还有随之必然引发的全面核报复,世界的毁灭倒计时,只剩下不到七分钟。
周老猛地转向陈远,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带着一丝恳求:“陈远,没有时间让你适应和学习了。现在,拿起它!阻止那枚导弹!”
林静也看向他,那双总是充满戒备和理性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情绪,等待奇迹的孤注一掷。
陈远的大脑一片空白。阻止一枚在天空中高速飞行的核导弹?用这颗石子?这太疯狂了!
他的手在颤抖,冰冷的汗水浸湿了掌心。在周老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催促下,他伸出右手,用指尖触碰了那颗冰冷的、粗糙的石子。
就在接触的瞬间,那股冰凉的意识流再次涌现,比之前强烈百倍!他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巨大网络的一个节点,无数信息、无数可能性如洪流般冲刷过他的意识。他“看到”了那枚导弹,它的轨迹,它内部精密的芯片,以及那毁灭性的弹头。
一个清晰的、具体的“愿望”在他心中成型。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厚重的岩层,仿佛直接凝视着天空中那道死亡的轨迹,用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而笃定的声音,低语道:
“让那枚导弹的主动力部,在飞行至第137秒时,因内部燃料泵一个完美避开所有质检标准的、微观层面的金属疲劳裂纹彻底断裂,失去动力,坠入下方无人海域。”
他没有说“摧毁”,也没有说“让它消失”。他设定了一个具体的、物理世界可以实现的“果”。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从自己体内被抽走,不是体力,也不是精力,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与此同时,他左手腕上佩戴的、林静给他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非警报性的嘀嗒声。
但他无暇顾及。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大屏幕。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导弹的光点依旧在稳定移动。
第135秒
第136秒
第137秒
屏幕上,代表导弹的光点,猛地闪烁了一下,然后速度急剧衰减,高度迅速降低,最终,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消失在预定的无人海域坐标上。
没有爆炸,没有蘑菇云。
成功了。
房间里爆发出短暂的、压抑的欢呼,随即又被更大的寂静所取代。人们用看神明又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那个依然握着石子、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陈远松开手,石子安静地躺在石台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感到一阵虚脱,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更像是灵魂缺了一小块。
林静快步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杯水,眼神复杂,你做到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远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却突然顿住了。
他看到了自己监测仪屏幕上闪过的一条历史数据记录,在他许下愿望的那一刻,他的心率、脑波都出现了剧烈的、短暂的峰值,然后又恢复正常。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感到一种奇怪的“空洞感”。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摩挲一下脖子上挂着的旧怀表,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表盖上有一道清晰的划痕,是他七岁那年顽皮磕碰的。每当紧张或思考时,他都会习惯性地触摸那道划痕。
他的手停在半空。
怀表冰冷的金属触感还在,但他看着那道熟悉的划痕,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他记得这块怀表是母亲的,记得母亲温柔的笑容,记得她将怀表递给自己时的情景。
但他唯独忘记了,母亲是在哪一年,因为什么,将这块表交给他的。那段记忆,像是被一块无形的橡皮,彻底擦去了,不留任何痕迹。
代价。
周老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任何一丝杂念,都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灾难性后果。”
他的杂念是什么?是许愿时那一瞬间对自我存在的怀疑?还是对能否成功的恐惧?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为了阻止那枚导弹,他付出了记忆的碎片。
而这个世界,在浑然不觉中,刚刚与一场毁灭擦肩而过。
陈远抬起头,看向屏幕上已经恢复平静的世界地图,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手中握着的,是何等可怕的力量,以及他未来将付出的,会是何等沉重的代价。
林静注意到他的异样,微微蹙眉:“你怎么了?”
陈远放下手,将怀表塞回衣领内,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贴紧皮肤。他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什么。”
“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