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清晨裹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像从涝池里捞出来的湿棉絮，沉甸甸压在王家坳的上空，连村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都只剩个黑糊糊的影子，枝桠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伸出来的枯手。风里带着股扎骨头的凉，刮过刚发芽的麦田时，让嫩绿的芽尖微微发颤，沾在芽上的雾水凝成小水珠，顺着茎秆往下滑，滴在干裂的土缝里，没声没息就没了影 —— 这芽刚冒头三天，村民们昨天还蹲在田边数芽尖，今天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谣言搅得人心惶惶，连风都透着慌。
秦风刚踩着雾走到田边，就听见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不像平时干活的吆喝，倒像灶膛里没烧透的湿柴，闷得让人心里发堵。王老实蹲在自家的区田坑边，手里攥着把老锄头，锄柄被他捏得发白，指节都凸了起来，却半天没动一下，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嘴里还念念有词：“咋会这样…… 咋会遭天谴呢……”
刘婶抱着刚满三岁的娃，站在田埂上，娃裹在打补丁的小棉袄里，还在哭，小脸冻得通红，刘婶用袖子擦着娃的眼泪，自己的眼圈也红得像烂桃子：“可别出事啊…… 俺家男人还在咸阳没回来，就指望这麦子过冬呢……” 她说话的声音发颤，风一吹，尾音都散在雾里，没几个人听清楚，却让周围的议论声更沉了。
张老栓拄着根槐木拐杖，在田里来来回回走，拐杖头戳在土里，发出 “咚咚” 的闷响，像敲在每个人心上。他时不时蹲下来，用枯树枝拨弄一下麦芽，动作轻得怕碰坏，可脸色比脚下的黄土还沉：“俺活了六十多年，没听说过挖坑种麦还能遭天谴的…… 可李三家的鸡咋就死了呢？”
“秦大人，您可来了！” 王老实最先看见秦风，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站起来，锄头 “当啷” 掉在地上，他也没捡，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手还在抖，“昨儿后半夜，村里来了三个外乡人，穿的短打看着就不是好东西，在村口大槐树下喊，说咱们种的区田法是‘逆天之举’，挖的坑是‘招灾的坟’，要遭天谴！还说邻村李家庄，就是因为学咱们种区田，昨儿一天死了五头猪，鸡也死了一笼，说是上天发怒了，再种就要死人了！”
秦风心里 “咯噔” 一下，这谣言来得太巧，冯劫刚被抓没几天，余党就开始搞事，明摆着是想搅黄区田法，断村民的活路。他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麦芽，芽尖还是硬挺的，带着点潮气，没半点要遭灾的样子：“王村长，别信那些外乡人的鬼话！都是造谣！李家庄我上礼拜还去过，他们村的地全是撒种，根本没种区田法，哪来的天谴？”
“可…… 可俺们村的李三，昨儿他家的鸡真死了两只！” 刘婶抱着娃挤过来，娃还在哭，她赶紧拍着娃的背哄，声音却更急了，“李三今早跟俺说，就是因为他昨天帮着挖区田坑，触怒了上天，才遭了报应，天刚亮就把刚种的麦芽全挖了，说宁愿饿肚子也不敢再种了！”
秦风心里一沉，脚步都快了几分，往李三家的田走去。雾稍微散了点，能看清田里的景象 —— 李三家那二分地，原本整整齐齐的区田坑全被填得平平整整，刚冒芽的麦芽被扔在田埂边，蔫得像晒过的菜叶，有的还被踩烂了，沾着土。李三蹲在田边，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只闷闷地哼了一声。
“李三，你咋把麦芽挖了？” 秦风走过去，声音放得轻，怕吓着他。
李三慢慢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脸上还挂着干了的泪痕，下巴上的胡茬沾着土：“秦大人，俺不敢种了…… 昨儿俺家鸡还好好的，傍晚喂了食，夜里就死了两只，硬邦邦的，眼睛都没闭上。外乡人说，这是上天给的警告，再种区田，俺家娃就要出事…… 俺就这一个娃，不能冒险啊！” 他指着田埂边的死鸡，鸡身子已经硬了，羽毛乱糟糟的，“您看，好好的鸡，说死就死，不是天谴是啥？”
周围的村民也都围了过来，有的开始往后退，有的低头议论，还有人悄悄拿起锄头，往自己的区田坑填土。一个叫王四的村民，手抖着把土块往坑里扔，嘴里念叨：“俺家也有娃，要是真遭天谴，可担不起…… 挖了吧，挖了踏实……” 土块砸在麦芽上，发出 “砰砰” 的声，听得秦风心里发疼。
“大家别慌！” 秦风赶紧拦住王四，夺下他手里的锄头，“鸡死不一定是天谴，可能是吃了有毒的东西！墨渊，你快过来看看！”
墨渊刚在井边检查完水车，听见喊声立马跑过来，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只死鸡，掰开鸡的嘴，用小木棍挑出一点胃里的东西，放在手心看了看，又凑到鼻子边闻了闻，然后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碗，倒了点清水，把鸡胃里的东西倒进去，水里立马浮起几片黄绿色的叶子，边缘还带着锯齿。
“这是断肠草的叶子！” 墨渊肯定地说，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停了，“断肠草有毒，鸡吃了半个时辰就会死，跟区田法一点关系都没有！李三，你家的鸡是不是经常去村西的坡上找食？那边的石缝里长了不少断肠草，前几天墨家弟子还看见过！”
李三愣了一下，眼睛慢慢亮了点，他挠了挠头：“是啊！俺家鸡天天去西坡刨草籽吃，俺还骂它们乱跑，咋就没想着是吃了毒草呢？” 他看着田埂边的死鸡，又看了看被填平的坑，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俺…… 俺这是犯了糊涂，差点信了坏人的话！”
“这就是了！” 秦风松了口气，提高声音对村民们说，“外乡人是冯劫的余党，故意造谣！他们怕咱们种出麦子，怕咱们过上好日子，才编出天谴的瞎话，想让咱们放弃种麦，好趁机搞破坏！冯劫都被始皇陛下抓了，他们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可刚说完，就听见村口传来一阵吵嚷声，夹杂着斧头劈木头的响，一个村民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白得像纸，嘴里喊着：“秦大人！不好了！冯奎带着人来了！有十几个，都拿着火把和斧头，说要烧了咱们的水车和草木灰堆，还说这些都是‘妖物’，留着会招灾，要把咱们的麦田也毁了！”
冯奎是冯劫的远房侄子，之前跟着冯劫在栎阳收粮，心狠手辣，冯劫被抓后，他躲在乡下收拢了些余党，一直想找机会报复。秦风脸色一沉，攥紧了手里的《泛胜之书》竹简，指节都泛了白：“墨影，你带五个弟子去拦住他们，别让他们靠近水车！墨石，你去把村里的壮丁组织起来，拿上锄头镰刀，保护麦田！”
墨影和墨石立马行动，墨影从腰间拔出短刀，弟子们也都拿起随身的木棍，往村口跑；墨石则在田里喊：“壮丁都跟俺来！守住水车，就是守住咱们的命！” 村民们也忘了刚才的恐慌，王二第一个扛起锄头，大声喊：“俺们不能让他们毁了水车！跟他们拼了！” 刘婶把娃交给张老栓，也拿起一把镰刀：“俺们女人也能帮忙，拦着他们！”
秦风跟着跑向村口，刚转过拐角，就看见冯奎带着十几个壮汉，手里拿着火把和斧头，正往水车那边冲。冯奎穿着件黑色短褂，敞着怀，露出胸口的刺青，手里的火把晃得厉害，火星溅到路边的干草上，差点烧起来。他看见秦风，冷笑一声，把火把举得更高：“秦风！你还敢出来？俺看你是想害死整个王家坳的人！今天俺就烧了这妖车，让村民们看清你的真面目！”
“住手！” 秦风冲过去，挡在水车前面，水车的竹筒还挂着早上提水的水珠，在雾里闪着光，“冯奎，你勾结冯劫，囤积居奇，现在还敢来破坏，就不怕按《秦律?贼律》治你个‘谋危社稷’的罪吗？”
冯奎根本不听，把火把往地上一戳，火星溅得更高：“秦律？现在村民都信区田法是妖法，你还想护着？今天这水车必须烧！” 他冲着手下喊：“上！谁先烧了妖车，俺赏他五十钱！”
壮汉们立马冲上来，手里的斧头挥得呼呼响，一个壮汉朝着水车的轴砍过去，王二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他，锄头横在胸前：“想砍水车，先过俺这关！” 另一个壮汉举着火把要往草木灰堆扔，刘婶冲过去，用镰刀把火把打落在地，火很快被雾打灭：“别想烧！这是俺们的救命灰！”
村民们也都围上来，有的拉着壮汉的胳膊，有的夺他们的斧头，田里乱成一团。冯奎没想到村民们会这么拼命，愣了一下，又喊道：“你们别被秦风骗了！区田法是妖法，早晚要遭天谴！”
“你才是骗子！” 李三从人群里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断肠草，叶子还带着露水，“俺家鸡是吃了这毒草死的，不是天谴！你故意造谣，就是想让俺们没饭吃！” 他把断肠草扔在冯奎面前，“你看清楚！这才是害死鸡的东西！”
村民们也跟着喊：“把他抓起来！送官治罪！” “不能让他跑了！” 冯奎的手下见势不妙，有的开始往后退，一个手下想偷偷溜走，被墨影抓住，按在地上。冯奎还想挣扎，墨影冲上去，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火把，反手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绳子一捆，冯奎疼得直叫：“放开俺！俺是冯大人的侄子，你们敢抓俺！”
“冯劫都自身难保了，还敢提他！” 墨影冷笑一声，把冯奎推到秦风面前，“秦大人，怎么处置？”
秦风看了看周围的村民，大声说：“把他绑起来，等天亮了送栎阳官府，让官府按律治罪！” 村民们都拍手称快，有的还踢了冯奎一脚，冯奎不敢再叫，低着头，脸涨得通红。
押着冯奎回到田里，雾已经散了不少，太阳慢慢爬上来，金色的光洒在麦田里，嫩绿的麦芽显得格外精神，之前被填的坑也露了出来。秦风看着大家，从怀里掏出《墨子?非命》的竹简，翻到其中一页，用手指着上面的字：“大伙看，《墨子》里说‘命者，暴王所作，穷人所术，非仁者之言也’，根本没有什么天谴，都是这些坏人编造的谎言，想让咱们放弃希望！” 他把竹简递给王老实，“您虽然不认字，但您种了一辈子地，知道只要好好种，就能有收成，这才是真的，不是什么天谴能挡的！”
墨渊也翻出《泛胜之书》，竹简上的字被太阳照得清晰：“《泛胜之书》里记载，昔年关中大旱，百姓就是用区田法种麦，一亩收了十石，从来没有什么天谴，反而救了不少人的命。咱们试点村的麦子现在已经半尺高了，王家坳的麦芽也长得壮，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妖法！” 他指着田里的麦芽，“大伙看，这芽尖多硬挺，要是妖法，能长这么好吗？”
村民们听了，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王四赶紧拿起锄头，重新挖被填的区田坑，嘴里念叨：“俺真是糊涂，差点信了谣言，毁了自己的收成！” 李三也拿起麦种，蹲在田里补种，他小心翼翼地把麦种埋进土里，还用手拍实了，生怕又出什么差错：“俺以后再也不信那些瞎话了，好好种麦，才对得起秦大人！”
太阳越升越高，雾全散了，金色的阳光照在麦田里，麦芽上的水珠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小珍珠。村民们都在田里忙碌，有的补种麦芽，有的加固水车，有的去村西坡拔断肠草，李三还特意找了个竹筐，把拔下来的断肠草装起来，说要拿到村里示众，让大家都知道鸡死的真相。
秦风站在田边，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却没放松 —— 冯奎虽然被抓了，但冯劫的余党肯定还有，说不定还在暗处盯着。果然，当天晚上，墨影来报，说在村外的土坡上发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手里拿着火把，像是在打探消息，被墨家弟子发现后，撒腿就跑，没追上。
“看来他们还没放弃。” 秦风皱着眉，坐在王老实家的炕边，手里攥着竹简，“咱们得派村民轮流巡逻，白天晚上都不能断，再在麦田周围装些警示的铃铛，一有人靠近就会响，这样能提前防备。”
墨渊点头：“俺们墨家弟子也加入巡逻，分成三班，每两时辰换一次，保证不会出岔子。” 王老实也说：“俺们村民也能值夜，俺跟王二、李三他们说，保证守住麦田和水车！”
接下来的几天，村民们和墨家弟子轮流巡逻，麦田周围装了二十多个铃铛，挂在竹竿上，风一吹就 “叮铃” 响，夜里听着格外清楚。麦田里的麦芽长得越来越壮，已经有一寸高了，茎秆也变粗了，绿油油的，像一片小草原。农官也派人送来的草木灰和新的麦种，还带来了始皇的口谕，说要表扬秦风推广区田法有功，让他继续在关中其他村子推广。
可就在第五天早上，墨石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找秦风：“秦大人！不好了！田里的麦芽出事了！” 秦风赶紧跟着去田里，只见好几块田里的麦芽叶子上出现了黄色的斑点，有的斑点还连成了片，叶子也开始发卷，看着没了精神。
“这是麦锈病！” 墨渊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黄斑，又翻了翻麦芽的背面，“是因为最近早晚温差大，雾又多，容易滋生病菌，要是不赶紧治，会传染整片麦田！”
村民们都慌了，王老实急得直跺脚：“这可咋办啊？刚躲过谣言和破坏，又生了病，这麦子咋这么难种啊！” 刘婶也抱着娃，眼圈又红了：“要是麦子死了，俺们冬天可咋过啊……”
“大家别慌！《泛胜之书》里有办法！” 墨渊赶紧从布包里掏出《泛胜之书》的抄本，翻到 “治麦病” 的章节，竹简上写着：“麦生黄斑，名曰锈病，以石灰、草木灰三比一和之，筛细，晨露未干时撒于叶上，三日即愈。” 他指着竹简对村民们说：“咱们按这个法子来，用石灰和草木灰按三比一的比例混合，筛成细粉，早上露水没干的时候撒在叶子上，三天就能好！”
秦风也松了口气，赶紧组织村民准备：“家里有石灰的都拿出来，草木灰咱们还有不少，混合的时候一定要按比例，别多也别少，筛的时候要细，不然撒在叶子上粘不住。” 村民们听了，都赶紧回家拿石灰，有的家里没有，就去邻居家借，很快就凑齐了石灰。
大家在田里支起筛子，把石灰和草木灰按比例混合好，一点一点筛，细粉落在陶盆里，像白雪似的。张老栓虽然手抖，却筛得格外仔细，他说：“俺们可得小心，别浪费了，这是救麦子的药！” 刘婶带着妇女们，拿着小瓢，趁着晨露没干，轻轻地把细粉撒在麦芽叶子上，连叶子背面都撒到了，动作轻得怕碰坏麦芽。
过了三天，秦风再去田里看，麦芽叶子上的黄斑果然消失了，叶子又恢复了嫩绿，茎秆也挺了起来，看着比以前更壮了。村民们都欢呼起来，王老实拉着墨渊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墨先生，谢谢您！谢谢您的书，救了俺们的麦子！” 李三也笑着说：“以后俺也要学认字，看看这书里还有啥好法子！”
冯奎被送到栎阳官府后，没熬几天就招了，说他是受了冯劫余党的指使，故意造谣说区田法是妖法，还想烧水车毁麦田，就是想让栎阳的收成减少，然后勾结匈奴，趁乱进攻栎阳。官府按照《秦律》，把冯奎判了流放三千里，其他被抓的余党也都判了刑，有的坐牢，有的罚做苦役，村民们听说后，都拍手称快，说这是恶有恶报。
深秋的阳光越来越暖，王家坳的麦田里，麦芽已经长到两寸高了，能看见小小的麦穗雏形，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像波浪似的。村民们坐在田埂上休息时，都会笑着说：“今年肯定是个好收成，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王老实还特意留了些最好的麦种，说要送给其他村子，让大家都用区田法种麦。
晚上，巡逻的村民走过麦田，铃铛 “叮铃” 响，月光照在麦芽上，像撒了层银粉。秦风站在田边，手里攥着《泛胜之书》的竹简，心里充满了信心 —— 他知道，推广区田法的路还长，还会遇到更多困难，但只要村民们团结一心，有典籍的指导，有墨家的技术，就一定能让关中的百姓都种上麦子，过上有饭吃的好日子。
而咸阳的皇宫里，始皇拿着农官送来的奏折，上面详细写着王家坳推广区田法的经过，还有麦田的草图，脸上露出了笑容：“秦风这小子，果然有本事！在贵族造谣、民心动摇的时候，还能稳住民心，种出好麦芽，是个可造之材！” 他转头对李斯说：“传朕的旨意，让秦风负责关中所有村子的区田法推广，给他人手、粮草和权力，有敢阻挠者，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都按秦律严惩！”
李斯躬身领旨，心里也佩服秦风 —— 一个小小的栎阳官员，能在这么多困难面前不退缩，还能想出办法解决，确实不简单。他知道，有秦风在，关中的旱情肯定能缓解，百姓们也能过上好日子。
王家坳的夜里很静，只有铃铛偶尔响一下，还有麦芽在风里轻轻摇晃的声。秦风望着远处的麦田，仿佛已经看到了秋收时，金黄的麦穗堆满场院，村民们捧着刚磨的新麦粉，笑得满脸都是褶子 —— 那是大秦最好的样子，是用汗水和信心拼出来的希望，是典籍里的智慧，落在了实实在在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