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太极殿高大的窗棂,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殿内,熏香袅袅,却压不住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期待、审视与隐隐不安的紧张气氛。
文武百官依序肃立,绯袍紫服,济济一堂,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御阶之上、并排设置的两张鎏金凤翅扶手宝座。
今日,是新朝首个“二圣临朝”之日。
摄政王李贞与晋王妃武媚娘,将首次以并肩而坐的姿态,共同接受百官朝拜,处理军国要务。
这并非简单的仪式,而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信号,标志着权力核心的二元格局,正式浮出水面。
诏书明发,言及“王妃辅政有功,德配天地,特允同御朝堂,共商国是”,措辞堂皇,却难掩其下涌动的暗流。
钟鸣鼓响,净鞭三声。李贞与武媚娘在内侍的引导下,自殿后缓步而出。李贞身着杏黄色摄政王朝服,头戴远游冠,面色沉稳,步伐稳健,眉宇间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武媚娘则是一身蹙金绣鸾鸟深青朝服,虽因孕期已近五月,腹部微微隆起,需宫女在旁稍稍搀扶,但她的脊背挺直,面容平静,目光扫过下方群臣时,清澈而锐利,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二人并肩行至御阶顶端,并未立刻落座,而是先向那空悬的、代表年幼皇帝的龙椅躬身行礼,随后才各自转身,安然入座。
李贞居左,武媚娘居右,座位并列,并无高下之分。这一坐,便坐实了“二圣”之名。
“臣等参见摄政王殿下!参见王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之声震殿而起,百官躬身下拜,动作整齐划一,但许多低垂的眼帘下,眼神却复杂地交换着。
裴炎、刘祎之等武媚娘心腹,神色恭敬中带着振奋;程务挺、黑齿常之等武将,目光沉稳,略带审视。
而一些李贞新近提拔的泉部、司农寺官员,以及部分传统的世家出身的老臣,则或多或少流露出疑虑与观望之色。
“众卿平身。”李贞抬手,声音洪亮,试图掌控开场的气氛。
“今日起,本王与王妃将共同听政,望诸位臣工,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以国事为重。”他例行公事地说了几句开场白,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奏章,“有事早奏。”
朝会正式开始。最初的几项议程,多是关于西北战事善后、吐蕃请罪使团安置等常规事务,李贞主导问询,相关部院官员奏对。
武媚娘大多只是静听,偶尔在李贞目光投来时,微微颔首,或低声补充一两句细节,显得十分默契与配合。殿内气氛看似平稳。
然而,当议题转向河北道蝗灾后续赈济及赋税减免事宜时,微妙的变化开始出现。
户部尚书出列,手持笏板,朗声奏道:“启禀殿下、娘娘。去岁河北道蝗灾,蒙朝廷赈济,灾情已缓。
今岁夏税征收在即,依《赋役令》及旧例,受灾州县,可酌情减免三成赋税,分三年补征。此乃祖宗成法,稳妥可行,臣请殿下准奏。”
这套方案,遵循旧制,四平八稳,是官僚体系最习惯的处理方式。
李贞闻言,点了点头,他近来忙于构建新署和应对北疆,对这类具体民政,倾向于依章办事,以求稳定。他正要开口准奏,身侧却传来一个平静却清晰的声音。
“且慢。”
武媚娘微微侧身,看向户部尚书,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天然的质疑:“张尚书,依旧例减免三成,分三年补征,固然稳妥。
然,本宫查阅河北道近日呈报,去岁蝗灾,尤以赵州、冀州为甚,田亩绝收者十之七八,百姓多以草根树皮为食,至今元气未复。而沧州、景州等地,灾情稍轻,恢复较快。
若一概减免三成,对于赵、冀灾民,杯水车薪;对于沧、景百姓,则未免过于宽宥,于国库亦有损。此其一。”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继续道:“其二,分三年补征,看似体恤民力,然则,连年加征,如同钝刀割肉,百姓疲于应付,怨气易生。且官府年年催科,亦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岂是良策?”
户部尚书张循的脸色微变,额头渗出细汗,强自镇定道:“娘娘明鉴,然……然旧例行之有年,骤然更改,恐生混乱……”
“旧例不合时宜,便当更改。”武媚娘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宫以为,赈灾恤民,当实事求是,区别对待,更要着眼于长远恢复。”
她转向李贞,声音提高了几分,确保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楚:“王爷,妾身有一议:可命户部、司农寺、工部,会同河北道州县官员,立即重新核查各州县实际受灾等级,分为‘重灾’、‘中灾’、‘轻灾’三等。
‘重灾’之地,如赵州、冀州,今明两年赋税全免,后年视恢复情况再定;‘中灾’之地,免今年赋税之半;‘轻灾’之地,循旧例减免三成即可。如此,方能真正解民倒悬。”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分级减免,更具针对性,但也更考验官府的执行力。
不等众人消化,武媚娘又道:“再者,与其空等减免,不若‘以工代赈’。可趁此农闲,由朝廷拨付专款,招募灾民,兴修赵州、冀州等地破损的水利设施,疏浚河道,加固堤防。
既能让灾民凭劳力获取口粮,度过难关,又能为来年农耕打下基础,防范水旱。此乃化消极为积极,一举两得之法。”
她目光炯炯,数据信手拈来:“据工部估算,修复赵州白马渠、冀州广润渠等工程,约需民夫五万,工期两月,耗粮十五万石,钱帛三十万贯。
而此举,可保今冬明春数十万灾民不至流离失所,更可惠及后世。相较于单纯减免赋税、等待恢复,孰优孰劣,不言自明。”
她甚至引经据典:“《史记·河渠书》有云:‘甚哉,水之为利害也!’修水利乃治国安邦之本。前朝隋炀帝大兴土木,固不可取,然因噎废食,亦非明君所为。
当用则用,当省则省,关键在于是否利于民生社稷。”
一番话,条分缕析,数据扎实,思路清晰,既指出了旧例的弊端,又提出了具体可行的新方案,更上升到治国方略的高度。相比之下,户部那句“循旧例,稳妥可行”的奏请,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敷衍塞责。
殿内一片寂静。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务实派的官员,如裴炎、刘祎之,以及程务挺等将领,眼中都露出了钦佩之色。就连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官员,也不得不承认,王妃的方案确实更为高明,更得民心。
李贞坐在那里,脸色有些微妙。他原本已准备准奏户部的方案,武媚娘的突然介入,打乱了他的节奏。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快,一种权威被挑战的感觉。
他试图坚持:“媚娘所言,确有道理。然,分级核查,工程兴役,牵涉甚广,恐地方官吏执行不力,反生弊端。不若……先依旧例,待观察后再行调整?”
他的语气带着商榷,但意图很明显,希望维持自己的决定。
武媚娘转回头,看向李贞,目光平静无波,语气却带着一种柔和的坚定:“王爷所虑,亦是老成谋国之言。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河北灾民,嗷嗷待哺,岂能再拖延观望?”
她目光扫向裴炎和司农寺卿,“至于执行之力,可命裴相总揽,司农寺、工部、御史台选派干员,组成巡察使团,亲赴河北,督导落实。若有怠政渎职者,严惩不贷!如此,可保政令畅通。”
她将执行和监督的环节都考虑到了,堵住了李贞的借口。而且,她提议由裴炎总揽,裴炎是她的人,这等于将此事的主导权也揽了过去。
李贞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武媚娘的方案,无论从道义上还是可行性上,都无可指摘。
若再强行坚持旧例,不仅显得自己固执短视,更会在群臣面前暴露自己与武媚娘在执政能力上的差距。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身侧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大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勉强笑了笑:“王妃思虑周详,体恤民瘼,是本王虑事不周了。就依王妃所奏办理!裴炎!”
“臣在!”裴炎立刻出列。
“此事由你总责,会同相关衙署,即刻拟定详细章程,报本王与王妃审定后,火速执行!”
“臣遵旨!”裴炎躬身领命,声音洪亮。
一场看似寻常的政务讨论,以武媚娘的全面胜利而告终。经此一事,朝堂的氛围悄然改变。
接下来的奏对中,许多官员在陈述完事项后,目光会不自觉地瞟向武媚娘,似乎更期待她的决断。即便是向李贞奏事,语气中也多了几分请示的意味。
武媚娘或简洁指示,或深入追问,总能切中要害,其敏锐的洞察力和果断的决策力,与李贞偶尔流露出的迟疑和依赖旧例形成了鲜明对比。
程务挺在奏报北疆军务时,详细分析了突厥残部的动向和己方布防,李贞听得连连点头,最后惯例性地问:“程将军以为,当如何应对?”
程务挺抱拳道:“末将以为,当增兵云州,加强戒备,同时遣轻骑巡边,震慑宵小。”这是稳妥之策。
李贞正要点头,武媚娘却开口道:“程将军,增兵巡边,固不可少。然,阿史那伏念新败之余,竟敢再次寇边,其背后恐有支撑。除军事外,可曾探得契丹、奚族内部有何异动?或有无其他势力暗中联络?”
程务挺一怔,随即肃然道:“娘娘明察!末将已加派斥候,确有迹象表明,有吐蕃残部使者暗中活动于契丹部落之间。末将已命人严密监视。”
“嗯。”武媚娘微微颔首,“军事固防,谍报亦不可松懈。需双管齐下,方能知其虚实,断其羽翼。此事,将军可与燕青多通消息。”
“末将明白!”程务挺眼中闪过一丝敬佩,躬身退下。
李贞坐在一旁,听着武媚娘与将领的对答,心中那股压抑感愈发强烈。他发现自己熟悉的军事领域,武媚娘也能凭借其情报网络和战略眼光,提出更具深度的见解。
朝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终于结束。百官躬身退朝。李贞和武媚娘起身,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开太极殿。
回两仪殿的路上,武媚娘侧首对李贞柔声道:“王爷连日操劳,今日又议了这许久,想必乏了。河北赈灾诸事,细则繁琐,让裴炎他们去斟酌办理便是,王爷不必事事躬亲,保重身体要紧。”
她的语气温和关切,如同一位体贴的妻子。但听在李贞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这看似关心的话语,实则是在暗示他,不必过多插手她已经接手的政务。
他勉强笑了笑,拍了拍武媚娘的手:“有媚娘分担,本王轻松不少。你也辛苦了,回去好生歇息。”
回到两仪殿,武媚娘在宫女的服侍下,更衣歇息。
而李贞却独自一人,在偏殿的书房中坐了许久。
窗外阳光明媚,他却觉得心中有些发冷。今日朝堂之上,武媚娘那光芒四射的表现,群臣那悄然转变的态度,都像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上。
他意识到,“二圣临朝”并非简单的共同理政,而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武媚娘凭借其超凡的政治智慧和早已布局的势力,正在不动声色地,一步步地,主导着朝局。
他召来一名绝对心腹的老宦官,低声密嘱:“从今日起,给朕盯紧些。朝中大臣,尤其是裴炎、刘祎之等人,平日与王妃往来奏对,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有何异常,一一报来。
还有……后宫那边,两位侧妃处,也多加留意。”
老宦官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道:“老奴明白。”
李贞挥挥手,让他退下。
他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盛开的石榴花,心中一片茫然。
权力的天平,正在以一种他无法阻止的方式倾斜。而他,这位名义上的摄政王,该如何自处?
他第一次,对未来的局势,感到了深深的忧虑和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