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夜,已带了几分刺骨的寒意。晋王府清宁宫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将武媚娘纤瘦的身影投在窗棂上,拉出一道沉静而专注的剪影。
她刚刚批阅完内廷送来的一叠关于冬衣用度的奏请,朱笔尚未搁下,窗外便传来三声极轻、极有节奏的叩击声,如同夜枭啼鸣。
武媚娘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抬手示意,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心腹宫女翡翠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片刻后,领着一个身着深灰色宦官常服、低着头的人影走了进来。
来人摘下遮住大半张脸的兜帽,露出一张平凡无奇、丢入人海便再难寻觅的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在烛光下锐利如鹰隼,正是燕青。
他如今身份已是宫内负责采买杂役的低阶官员,这是武媚娘为他精心挑选的、便于在宫禁内行走却不引人注目的伪装。
“娘娘。”燕青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可闻。
“如何?”武媚娘放下朱笔,目光沉静地看向他。她深知,若非有紧要消息,燕青绝不会冒险在此时前来。
“刘才人(原来的刘婕妤)那边,有动静了。”燕青语速平稳,带着他惯有的冷静,“冷香院这个月的份例又被克扣了三成,送去的炭火多是烟大呛人的劣货。
她身边那个叫彩珠的心腹宫女,今日傍晚偷偷去了趟内侍省找她的同乡,抱怨日子难过,言语间对长孙家颇有微词,说……‘用得上时便是心肝,用不上了便当破鞋扔’。”
武媚娘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峭弧度。果然,失去了利用价值,又断了财路,曾经的同盟便开始从内部滋生嫌隙了。刘才人那种性子,如何能忍受这等落差?
“还有,”燕青继续道,“奴才安排在长孙府外的人留意到,长孙无忌府上的二管家,前日曾去过平康坊一处隐秘的宅院,那宅子表面属于一个绸缎商,实则与长孙家关系匪浅。
半个时辰后,刘才人的一个远房表亲,也鬼鬼祟祟地从那宅子后门出来。时间上,太过巧合。”
“哦?”武媚娘眼中精光一闪,“可知他们见面所为何事?”
“具体内容难查,但奴才买通了那宅子一个负责浆洗的粗使婆子,听她醉后嘟囔,说前几日主家心情很坏,摔了茶杯,骂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尾巴没收拾干净还想攀扯’之类的话。”
燕青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坊间有流言,说长孙家最近在暗中变卖几处京郊的田庄,似乎银钱上有些吃紧。”
武媚娘缓缓靠向椅背,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
刘才人怨怼,长孙家资金紧张,甚至还可能在处理某些“首尾”……这些零碎的信息,在她脑中快速拼凑、组合。
盐利受损,被御史弹劾,皇帝不悦,这些压力显然已经让长孙家感到了疼痛,甚至开始内部清理和收缩防线。
而刘才人,这个曾经的马前卒,如今看来,似乎有被当成弃子甚至替罪羊的迹象。
这是个机会!一个进一步离间他们,甚至可能从内部撬开缺口的天赐良机!
“燕青,”武媚娘坐直身体,声音低沉而清晰,“刘才人如今最怕什么?最恨什么?又最想要什么?”
燕青略一思索,答道:“她最怕的,应是永无出头之日,老死冷宫。最恨的,自然是娘娘您,其次,便是那些将她利用完后便一脚踢开的人。最想要的……无非是恢复往日风光,至少,是能保障她锦衣玉食的银钱。”
“不错。”武媚娘点头,“那我们就给她加点柴,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你设法,让刘才人‘偶然’得知,长孙家正在变卖田产。
并且,那位二管家去平康坊私宅,是为了处理一批‘来路不明’的珠宝首饰,据说是之前某人‘进献’的,如今怕惹麻烦,急着脱手。”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记得,让她知道,处理这批首饰的人,抱怨连连,说‘东西烫手’,‘主家嫌晦气’。”
燕青立刻领会:“娘娘是想让她以为,长孙家不仅在抛弃她,还在急着抹去与她相关的痕迹,甚至可能……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推到她头上?”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只需稍加浇灌,自会生根发芽。”武媚娘淡淡道,“她如今草木皆兵,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她心中放大十倍。更何况,这并非空穴来风。”
“奴才明白该如何做了。”燕青躬身,“定会做得不着痕迹,让她以为是靠自己‘敏锐’发现的。”
“去吧,小心行事。”
燕青重新戴好兜帽,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冷香宫内的气氛愈发压抑。刘才人穿着半旧的宫装,坐在冰冷的殿内,看着铜镜中自己日渐憔悴的容颜,再想到内务府送来的那些劣质炭火和克扣的份例,心中的怨毒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这日午后,她唯一还能使唤动的小宫女彩珠,悄悄溜进来,脸上带着神秘和愤慨。
“娘娘,奴婢刚才去领月例,听到内侍省两个小黄门在嚼舌根……”彩珠凑到刘才人耳边,压低声音,“他们说……长孙家最近在偷偷变卖好些产业呢!好像……好像是银钱不凑手了!”
刘才人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梳子,指节发白。
长孙家会缺钱?她第一个不信!
定然是……定然是觉得她没了利用价值,想撇清关系!
“还有更气人的呢!”彩珠继续道,“奴婢的同乡,在平康坊那家‘王记绸缎庄’帮工,她说前儿个夜里,看到长孙府上的二管家鬼鬼祟祟地去后宅,提了个大包袱,好像……里面都是珠宝首饰!
听那宅子里的婆子喝醉了抱怨,说是什么‘沾了腥气’的东西,主家急着脱手,嫌晦气!”
“沾了腥气?嫌晦气?”刘才人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
她猛然想起,自己得宠时,确实通过王德之手,给长孙家送过不少价值连城的“心意”!
如今……他们竟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处理掉?是怕被牵连?
还是……已经打算把她推出去顶罪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想起之前构陷武媚娘失败,长孙家立刻弃车保帅,将自己降为才人,禁足冷宫。
如今盐税事发,皇帝不悦,难道他们又想再来一次?甚至……要让她永远闭上嘴?
恐惧和怨恨瞬间吞噬了她的理智!她不能坐以待毙!长孙无忌!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彩珠!”刘才人猛地抓住宫女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你……你想办法,给清宁宫那边……递个话!”
彩珠吓得一哆嗦:“娘……娘娘?递什么话?”
刘才人喘着粗气,压低声音,语无伦次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就说……就说本宫有关于……关于盐务的紧要事情,想禀报晋王妃!只要……只要她肯保本宫一条活路,本宫……本宫知道长孙家不少事!”
就在刘才人如同困兽般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时,两仪殿内,气氛却有些凝重。
皇帝李治将一份关于淮南道盐课征收迟缓的奏章扔在御案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盐政!又是盐政!自从上次御史弹劾后,他虽然压下了此事,但心里这根刺却始终没拔掉。
各地关于盐务弊端、盐课短缺的奏报渐渐多了起来,虽未再明指长孙家,但矛头所向,不言而喻。
“盐利,国之血脉,如今却处处梗阻,贪蠹丛生!”李治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看向下首的几位重臣,“朕欲整顿盐政,尔等可有良策?”
殿内一时沉寂。盐政牵扯利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侍中宇文节斟酌着词句道:“陛下,盐政积弊已久,非一日之寒。骤然大力整顿,恐激起变故,不若缓缓图之,先厘清各地盐课定额,严查贪墨……”
“缓缓图之?”李治打断他,语气不悦,“边镇将士的饷银,朝廷百官的俸禄,哪里不要钱?盐税再这么短缺下去,国库还能支撑几日?朕要的是立竿见影的办法!”
长孙无忌立于班首,眼观鼻,鼻观心,面色平静无波,仿佛讨论的事情与他毫无干系。但他垂在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皇帝的态度,比他预想的更为强硬。这绝非好事。
另一位大臣出列道:“陛下,盐务之弊,关键在于漕运不畅、监管不力、私盐猖獗。或可派一得力干员,总督盐铁事务,赋予专断之权,彻查厘清……”
“得力干员?”李治扫视群臣,目光锐利,“谁可当此重任?谁又敢保证,此人不会成为下一个蛀空盐利的巨蠹?”
群臣再次默然。谁都知道这是个火山口,办好了得罪无数权贵,办砸了自身难保。
李治看着底下这群要么明哲保身、要么语焉不详的臣子,心中一阵烦闷与无力。
他何尝不知盐政之弊根深蒂固?何尝不知触动利益难如登天?
但他更知道,再不动手,大唐的根基就要被这些蛀虫啃食空了!
“此事容后再议!退朝!”李治拂袖而起,脸色阴沉地离开了大殿。
长孙无忌缓缓直起身,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
皇帝对盐政的关注和不满,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必须尽快想办法,要么找一个替罪羊平息圣怒,要么……彻底将水搅浑。
而此刻,清宁宫内,武媚娘正听着翡翠的禀报。
“娘娘,冷香宫那个叫彩珠的宫女,偷偷塞给咱们一个小太监一张字条。”翡翠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呈上。
武媚娘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妾有要事关乎盐利,欲禀王妃,乞一见。”
武媚娘看着这行字,轻轻笑了笑,指尖一搓,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告诉她,”武媚娘对翡翠淡淡道,“本宫近日忙于宫务,无暇见她。让她……好自为之。”
现在,还不是见刘才人的时候。让她在恐惧和猜疑中再煎熬几日,她才会吐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而皇帝对盐政的焦虑,正是她需要的东风。
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波澜云诡的朝堂,看到了千里之外烽火连天的边关。
“盐政……是该动一动了。”她轻声自语,唇角噙着一丝冷冽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