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尖锐的疼痛之间浮沉。不知过了多久,陈朔再次被身体的剧痛唤醒。左肩胛处的烙伤如同一个永不熄灭的火种,持续不断地灼烧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皮肤,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全身被殴打的地方更是无一处不痛,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拆散后勉强重组。
他依旧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下是混合着污秽和血渍的潮湿稻草。牢房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和绝望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高处那个巴掌大的、焊着铁条的透气孔,吝啬地投入几缕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这狭小空间的轮廓——四壁斑驳,一角放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木制马桶。
他尝试移动,却发现稍微一动便牵动全身伤口,尤其是左肩,疼得他眼前发黑,只能放弃。他像一具破碎的玩偶,瘫在原地,只能转动眼球观察。
就在这时,他听到隔壁牢房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规律性的敲击声。嗒…嗒嗒…嗒… 停顿。嗒嗒…嗒…嗒嗒…
不是随意的敲打,是码子!一种利用长短间隔来传递信息的简易密码!陈朔的精神猛地一振,疼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对方重复了两次。陈朔凭借对历史上各种简易通讯码的了解,迅速在脑中破译:“新来的?还能喘气?”
是狱友!而且可能是具有反抗经验的狱友!
陈朔心中涌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艰难地抬起尚能活动的右手,忍着指关节的疼痛,用指节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模仿着对方的节奏,敲击回应:“活着。伤重。”
隔壁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断。随后,敲击声再次响起,节奏略有变化:“哪条线上的?”(意思是属于哪个组织或部队)
陈朔犹豫了一下。在敌营监狱,暴露身份风险极大。但他此刻孤立无援,急需信息和可能的帮助。对方使用码子通讯,本身就暗示了某种立场。他决定冒一次险,但保持模糊:“抗日的。落了单。”
他没有直接提复社,也没有提具体部队。
隔壁再次沉默,时间更长。就在陈朔以为对方失去兴趣或产生怀疑时,敲击声又响了,这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骨头硬。昨夜听得动静,没嚎。” 指的是他受刑时没有惨叫求饶。
“嚎也无用。” 陈朔敲击回应,语气平淡。
“是条汉子。” 对方回应,“怎么称呼?”
“叫‘石头’吧。” 陈朔用了个最普通、最不易引起联想的化名。
“好,石头。叫我‘老厉’。” 对方也报了个化名,“省点力气,少动。鬼子还会来。”
“明白。谢了。” 陈朔敲完最后一句,放下了手。仅仅是这短暂而隐秘的交流,已经让他消耗了不少力气,但精神却振奋了许多。他知道,自己在这人间地狱里,不再是绝对孤独的了。这个“老厉”,经验丰富,心理素质极佳,是个重要的潜在盟友。
果然,如同老厉所预料的那样,白天里,牢门几次被打开。有时是送来一碗散发着馊味、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杂合面窝头;有时则是被拖出去再次审讯。
后续的审讯,旭日国的曹长变换了策略。不再仅仅是肉体的折磨,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施压和欺骗。他们有时会假意释放善意,提供相对干净的食物和饮水,试图诱使他放松警惕;有时则会在他面前殴打其他囚犯,甚至当着他的面,将一名据说是“复社分子”的年轻人活活打死,企图用死亡和同类的惨状来摧毁他的心理防线。
“看到没有?这就是反抗的下场!说出来,皇军可以给你一条生路,甚至给你荣华富贵!”
面对这些,陈朔始终沉默。他利用从老厉那里获得的有限信息和自己的观察,判断着敌人的意图和底线。他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一个研究者的角色里,客观地分析着审讯者的微表情、语言逻辑漏洞,甚至评估着刑讯手段的效率和心理威慑力。这种近乎冷酷的自我抽离,成了他抵御一切的精神铠甲。
他也在暗中观察着这座监狱。通过被提审时有限的视野,以及从透气孔偶尔传来的外界声响(换岗的口令、车辆进出的引擎声、远处模糊的广播),他大致判断出这里应该是栖水镇内的旭日国驻军监狱,规模不大,但戒备森严。
在一次被架出去放风的时候(他们被允许在一个狭窄的、四面高墙的院子里短暂活动,但每个囚犯之间被严格隔开,不允许交流),他远远地瞥见了老厉一眼。那是一个身形干瘦、脊背却挺得笔直的中年人,脸上有着深刻的皱纹和一道狰狞的伤疤,眼神浑浊,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陈朔却能感受到那浑浊之下隐藏的锐利。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有一刹那的接触,没有任何表示,随即各自移开。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到牢房,等到夜深人静,看守巡逻的脚步声远去,敲击声才会再次响起。
老厉会传递一些零碎但宝贵的信息:哪个看守比较贪婪,可能可以利用;最近监狱里关押了哪些人,大概是什么背景;甚至根据外面的风声,推测旭日国可能近期有一次针对周边山区的大规模清剿行动。
“清剿?” 陈朔敲击询问,心中牵挂起苏婉清和铁山他们的安危。
“嗯。动静不小。你们的人,可能目标。” 老厉回应。
陈朔的心揪紧了。他必须尽快想办法出去,至少要把这个情报传递出去!
“有路子吗?” 他问。
“难。等等看。” 老厉的回答很谨慎。
等待是煎熬的。伤势在恶劣的环境下恢复得极其缓慢,甚至出现了轻微的感染迹象,他开始间歇性低烧。每天,他靠着那点可怜的食物和意志力硬撑,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
在意识模糊的间隙,他常常会想起苏婉清。她成功逃脱了吗?她找到“樵夫”了吗?她的脚伤怎么样了?那个油纸包,是否安全送达?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却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另一股力量。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承诺要履行,还有人在等他。
一天深夜,急促的脚步声和牢门开启的哐当声将他从浅眠中惊醒。不是提审的时间!
几个黑影闯进他的牢房,不由分说地将他拖起。他心中一凛,以为最后的时刻到了。
然而,他们并没有将他带往刑场或审讯室,而是将他拖到了监狱院子里。院子里停着一辆蒙着帆布的卡车,发动机没有熄火,发出低沉的轰鸣。另有几名囚犯也被从其他牢房拖了出来,其中就包括老厉!两人目光迅速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
一个穿着旭日国少佐军服的军官站在车旁,面无表情地扫视着他们这群伤痕累累的囚犯,用日语对旁边的人吩咐了一句。
书记官上前,用生硬的汉语宣布:“你们,转移!去省城司令部!路上,老实点!”
转移?去省城?陈朔的心猛地一沉。这意味着离栖水镇更远,离苏婉清和铁山他们更远,逃脱的机会也更加渺茫!
他和老厉被粗暴地推上了卡车车厢,隔绝了外界。车厢里一片黑暗,充满了汽油味和囚犯们恐惧的喘息。
卡车猛地启动,颠簸着驶出了监狱大门。
前途未卜,吉凶难料。但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是否也意味着,危机之中,隐藏着新的、不可预测的变数?
陈朔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感受着车辆的颠簸,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第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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