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既然将这件事交给我……”
李建成挺直了腰板,脸上那点无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混不吝的笃定:“那这檄文,就由我来写!”
他写?!
帐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四位老先生仿佛集体被施了定身法,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脸上的皱纹都似乎被惊得熨平了几分。
他们听到了什么?
这位开口“他娘的”,闭口“老子”,训斥将领如同训孙子的太子殿下,要执笔撰写告祭天地、光耀千古的封禅檄文?
这……这简直比听到颉利要皈依孔教还让人难以置信!
李世民更是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脑海中已经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可怕的画面:祭天檄文的开头赫然写着——“娘的,这天可真蓝!” 或者中间来一句——“颉利那老小子不服,老子就揍得他服!” 结尾再补上——“总之一句话,跟着大唐混,有肉吃!”
他仿佛已经看到,当这篇“雄文”被朗声诵读于金山之巅时,孔颖达、李纲等五位老先生不是激动得老泪纵横,而是气得浑身发抖,然后手拉着手,毫不犹豫地、整整齐齐地挂在最近的一排歪脖子树上,以死明志,向苍天控诉这斯文扫地的行径!
“大……大哥!”
李世民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三思!慎重啊!此事关乎……关乎文脉体统,关乎……”
李纲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痛心疾首地劝道:“殿下!殿下三思!此文需昭告天地,垂范后世,非是儿戏啊!殿下军功盖世,然文事……或可交由……”
“交由谁?”
李建成打断了李纲的话,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交给你们其中任何一位,另外三位心里能痛快?到时候还不是吵得不可开交,耽误了正事?”
他走到四位老先生面前,目光坦然:
“我知道诸位先生担心什么。无非是觉得我李建成是个粗人,写不出你们想要的锦绣文章。”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但诸位先生有没有想过,我们要告祭的是谁?是天地!要宣读给谁听?是这草原上的万千牧民,是我大唐的将士,是四方诸国!这篇文章,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声音铿锵:
“是让人听懂!是让人信服!是能点燃热血,凝聚人心!而不是掉书袋,堆砌辞藻,搞那些除了你们自己谁都看不明白的微言大义!”
“我李建成是不会拽文,但我懂道理,懂人心,懂怎么把复杂的事说简单!”
他指着帐外:“我可以写我们为何而来——不是因为贪图他们的牛羊草场,而是因为颉利屡犯我边关,杀我百姓,我们不得不战!可以写我们如何取胜——是靠将士用命,是靠上天庇佑,更是靠我们手中的道理和力量!可以写我们将来要做什么——是让他们过上安稳日子,有饭吃,有衣穿,孩子能读书,老人有所养!”
李建成的眼睛亮得惊人:“这样的檄文,或许不够雅致,但一定够真实,够有力,够痛快!这难道不比一篇华而不实、佶屈聱牙的文章,更能打动天地,更能让草原上的汉子们听进去吗?”
四位老先生怔住了。他们准备了一肚子关于义理、文采、典故的大道理,却被李建成这番关于“传播效果”和“受众分析”的朴实言论,怼得哑口无言。
是啊,祭文最终是要念给人听的。如果连听的人都云里雾里,那祭告天地的意义何在?
李世民也愣住了,他忽然觉得,大哥这番话,虽然糙,但理不糙。
李建成看着神色变幻不定的四位老先生,最后使出了杀手锏:
“当然,我写出来的初稿,肯定粗糙。所以,还得请四位先生帮我润色,把关!确保义理不错,规矩不乱。但这骨子里的气魄和道理,得是我李建成的!咱们这叫——我搭台子,诸位先生帮我挂上最漂亮的灯笼!最后的荣耀,还是咱们大家的!”
润色!把关!
这个词,巧妙地给了四位老先生一个台阶,一个既能参与其中、发挥所长,又能避免“斯文扫地”的体面角色。
四人再次交换眼神,心中的抗拒已然大减。太子亲自撰文,他们负责润色加持,这似乎……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尝试?
或许真能产生奇效?
李纲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点头,语气复杂:“若殿下执意如此……老臣等,愿为殿下……斟酌字句。”
另外三人也勉强表示了同意。
“好!”
李建成一拍大腿(李世民腿上一疼)!
“那就这么定了!等我写好了第一稿,第一个拿来给四位先生斧正!”
一场危机,再次被李建成用他特有的、混合着“蛮横”与“智慧”的方式化解。
李世民看着志得意满的大哥,又看了看那四位表情如同喝了苦药般的老先生,只能揉着腿无奈地摇头苦笑。
他已经开始期待,也更开始害怕,大哥笔下那篇“接地气”的祭天檄文,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了。
可以肯定的是,那绝对会是一篇,前无古人,后……大概率也没有来者的,旷世奇文!
待四人走后,王帐内转瞬间便空旷下来,只剩下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二人。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紧接着是李建成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
还没等四位老先生琢磨明白这声音的来源——
“啪!”
第二声紧随而至!
随即,李建成那标志性的、中气十足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王帐之中,清晰地传到了尚未走远的四人耳中:
“卧槽……李老二!你他娘的想干啥?!反了你了!敢打老子?!”
帐外,四位老先生脚步齐齐一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李纲手中的节杖差点脱手。
王及善一个趔趄,被杨上善慌忙扶住。
四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动作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那座刚刚才离开的王帐,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呆滞、茫然,以及……深深的,深深的绝望。
他们仿佛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眼神空洞地越过王帐,飘向远方天际,下意识地、茫然地搜寻着……搜寻着那些能够承载他们毕生尊严和斯文的……歪脖子树。
完了。
全完了。
太子与秦王在帐内殴斗(听起来还是秦王先动的手!)。
太子殿下那不堪入耳的市井俚语。
再加上那篇注定要“惊天地、泣鬼神”的太子亲笔祭文……
这金山封禅,哪里还是什么光耀千古的盛典?
这分明是一场注定要遗臭万年、沦为千古笑柄的闹剧!
他们这些抱着流芳百世之心前来的文坛泰斗,恐怕不仅留不下美名,还要陪着一起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苍天……何薄于我……”
李纲仰头望天,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悲鸣,老泪差点夺眶而出。
而王帐之内,情景却与老先生们想象的“全武行”大相径庭。
李建成捂着其实并不怎么疼的后脑勺(李世民根本没用力),龇牙咧嘴地瞪着自家二弟:“你小子胆儿肥了啊!敢偷袭?”
李世民一脸“恨铁不成钢”,压低了声音怒道:
“我打的就是你!大哥!你疯了?!你自己写祭文?!你还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卧槽’?!你是真怕气不死那几位老先生吗?!”
李建成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得意地揉了揉后脑勺,嘿嘿一笑,压低声音:
“你懂个屁!我这是在给他们打预防针!先让他们把底线降到最低,到时候我随便写点能入眼的,他们就得感激涕零,觉得是祖宗显灵了!这就叫……预期管理!”
李世民:“……” (他竟无言以对)
他看着大哥那副“我聪明吧快夸我”的痞赖模样,所有的怒气都化作了深深的无力感。
他总算明白了,跟大哥讲道理,还不如去跟程咬金讨论音律。
“行了行了?”
李建成摆摆手,收敛了玩笑神色:“檄文的事我自有分寸,保证既接地气,又不丢份儿!现在,赶紧跟我去商会看看,三胡那小子别把事儿办砸了!”
兄弟二人勾肩搭背(主要是李建成强行搂住李世民的脖子),仿佛刚才那场“殴斗”从未发生,掀开帐帘就走了出去。
帐外,四位老先生还站在原地,眼神放空,如同四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依旧在执着地寻找着他们的歪脖子树。
李建成心情颇好,甚至还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四位先生还没去休息啊?放心,檄文的事儿包在我身上!”
说完,也不等回应,拉着李世民扬长而去。
只留下四位老先生在草原的寒风中,凌乱,石化,以及对人生和未来,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
入夜,帐帘掀开,孔颖达脸上还带着白日里规划草原教化蓝图的兴奋红晕,一头就撞见了帐内这四尊如同霜打茄子、不,是如同被泼了墨又踩了几脚的石狮子般生着憋屈气的四个老伙计。
“晚上羊肉汤配胡饼,怎的没见你们去吃?”
李纲:“没兴趣”!
王及善:“没胃口”!
杨上善:“……”!(沉默震耳欲聋)
陆德明:“想死……”!
孔颖达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四个老伙计不开心,他也识趣的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帐帘外响起了薛仁贵的声音。
“几位先生是否安睡?太子殿下所撰檄文初稿现已完成,特交小子来送……”
孔颖达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满脸的不敢置信。
薛仁贵那憨厚又洪亮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响在五位老先生的耳畔。
“太子……所撰……檄文初稿……”
这几个字,像是有魔力,瞬间抽干了王帐内所有的空气。
孔颖达脸上的兴奋红晕霎时褪得干干净净,转为一片惨白。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四位老伙计会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现在,也有了同样的冲动——不是想死,是想先把写这东西的人掐死,再自行了断!
太子的檄文!
还他娘的是初稿!
这已经不是什么“脏东西”了,这简直是能污了眼睛、秽了心神、毁了毕生道行的绝世凶物!
一片死寂中,年纪最长的杨上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最后一点“尊老爱幼”的狡猾,将这必死的任务,甩给了离帐帘最近的孔颖达。
“颖达,你离帐帘最近,你去拿!”
那语气里的嫌弃、恐惧、以及一丝“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决绝,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孔颖达浑身一僵,感觉自己不是去接一份文稿,而是去接一枚点燃了引信的震天雷!
他求助般地看向其他三人。
李纲已经重新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压抑怒火。
王及善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能从那毡毯的花纹里看出微言大义。
陆德明更是双目紧闭,嘴唇微动,似乎在提前超度自己即将被玷污的灵魂。
没人能救他。
孔颖达深吸一口气,仿佛奔赴刑场般,脚步沉重地挪到帐帘前。
他颤抖着手,撩开帘子,甚至不敢去看薛仁贵那朴实的脸,几乎是抢一般地从对方手中抓过那卷纸,然后迅速缩回,仿佛那纸张烫手。
“有劳薛将军。”
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立刻放下了帐帘,将内外隔绝。
帐内,五双眼睛,十道目光,全都死死地盯在了孔颖达手中那卷……命运的判书上。
空气凝固了。
烛火噼啪的声响,此刻听起来如同擂鼓。
孔颖达感觉手中的纸卷重逾千斤。
他咬了咬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缓缓地,将纸卷展开。
他已经做好了被各种“卧槽”、“他娘的”、“老子”冲击眼球的准备,甚至预想了开头可能就是“老天爷你听着……”
然而……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墨迹未干的字句上时,他脸上的悲壮和绝望,瞬间凝固了。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
拿着纸张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不是气的,是……是惊的!
他没有看到预想中的俚俗粗话,映入眼帘的,是笔力遒劲、骨架开张的字迹。而更重要的是那内容——
没有堆砌辞藻,没有繁复用典,语言质朴,甚至带着几分直白,但……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磅礴大气,那睥睨天下的自信,那混元一统的格局,却如同草原上的罡风,扑面而来!
他仿佛能透过文字,看到金戈铁马,看到气吞万里,看到一位王者站在金山之巅,不是向天地祈求,而是在宣告!宣告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文章或许不够“雅”,但其中蕴含的力量和气魄,却远超他读过的任何一篇精心雕琢的骈文!
“这……这……”
孔颖达嘴唇哆嗦着,竟一时失语。
他的异常反应,让另外四位本就提心吊胆的老先生更是心沉谷底,这怕不是……
【依托答辩】
李纲猛地转过身,颤声问道:“如何?可是……不堪入目到了极致?”
王及善也凑了过来,痛心道:“孔兄,你倒是说句话啊!可是被……被气着了?”
孔颖达没有回答,他只是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发现瑰宝般的狂热!
他像是捧着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文稿递给李纲,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李公……你……你自己看!”
“我……我不敢!”
“啧……快看吧!我能唬你?!”
李纲将信将疑地接过,王及善、杨上善、陆德明也立刻围了上来。
四颗白发苍苍的脑袋凑在一起。
下一刻——
“……”
帐内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更诡异的沉默。
没有预想中的怒吼、斥骂、或者晕厥。
四位老先生,如同四尊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一动不动,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纸张,和那越瞪越大、几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珠,显示着他们内心正经历着何等翻天覆地的海啸!
李纲的呼吸变得粗重。
王及善的胡子翘了起来。
杨上善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
陆德明……陆德明竟然下意识地用手指在膝盖上,按照文稿的节奏,轻轻敲击起来,仿佛在为其断句、打拍子!
不知过了多久,李纲才缓缓抬起头,与另外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了绝望,没有了嫌弃,没有了愤怒。
只有一种近乎惊悚的……认同!
李纲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胸中所有的块垒都吐了出来。
他摩挲着手中的文稿,眼神复杂地看着孔颖达,最终,用一种带着巨大恍惚和难以置信的语气,喃喃道:
“此文章……极正!极雄!”
“太子殿下他……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啊!”
一句话,为这篇“惊世檄文”定下了基调。
文化的壁垒,在这篇充满原始力量和张力的文稿面前,被轰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五位文坛泰斗,第一次发现,那位满嘴粗话的太子殿下,其胸中的沟壑与格局,或许……远超他们的想象。
今夜,无人再能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