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却也带着令人窒息的掌控。
岁安任何一个因疼痛而蹙眉的表情,都会引来她长时间的、忧心忡忡的追问。
他想看看书,或者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她都会立刻变得不安,试图用各种方式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
岁安感觉自己像一棵被藤蔓紧紧缠绕的树,藤蔓为他遮风挡雨,却也正在剥夺他呼吸的空气和生长的空间。
医院的账单像一片沉重的阴云,悬在两人头顶。
好在他们这几年省吃俭用,加上清欢日夜赶工刺绣,总算攒下了一些积蓄。
清欢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将那装着他们所有家当的布包打开,仔细数出需要的数目,去缴费处结清了欠款。
看着那叠厚厚的、带着她无数个深夜在灯下穿针引线痕迹的纸币被收走,岁安躺在病床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那些钱,不仅仅是钱,是清欢的眼力、心血,是他们在这个陌生城市里脆弱的安全感。
“对不起……”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愧疚。
如果不是他的不小心,如果不是他急于求成……
清欢正将剩下的、薄了许多的钱小心收好,听到他的话,动作顿了顿。
她转过身,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拂开他额前因虚汗而黏住的碎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对他本身的担忧。
“人没事就好。”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钱没了,可以再赚。”
她看着他那条被打上石膏、高高吊起的腿,眉头微微蹙起。
“只要你能好起来,不留后遗症,花多少钱都值得。”
接下来的日子里,清欢的“不计代价”体现在方方面面。
医生开的药,有便宜的和贵一些的,她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哪怕岁安再三表示用普通的就可以。
护士推荐了一些有助于骨骼愈合的营养品,价格不菲,她也悄悄去买来,混在粥里或者炖在汤里,一口一口喂给他。
“清欢,真不用这样。”
岁安看着她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还得留点钱过日子。”
“日子慢慢过,身体最要紧。”
清欢总是用这句话轻轻挡回去,然后舀起一勺吹温的汤,递到他嘴边,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听话,吃了好得快。”
积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清欢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确保岁安睡着或者不需要时刻照看的时候,她便拿出随身带来的绣篮。
病房的灯光不够明亮,她就凑到窗户边,借着自然光,一针一线地赶工。
她接的活计似乎比以前更杂、更急,有些绣样繁琐得让人眼花缭乱,报酬却未必丰厚。
岁安有时从浅眠中醒来,就能看到她坐在窗边矮凳上的侧影,脖颈因长时间低头而显出一种脆弱的弧度,手指飞快地穿梭。
只有在他发出动静时,才会立刻抬起头,关切地望过来。
“吵到你了?”
她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替他掖被角,倒水。
岁安摇摇头,心里酸涩得厉害。
他想让她别那么辛苦,想说自己很快就能好起来,但看着自己动弹不得的腿,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闭上眼,假装继续睡,听着身后那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绣花针穿过绸缎的“沙沙”声。
那声音像一根细细的线,缠绕在他的心上,越收越紧。
他最见不得的,是清欢偷偷掉眼泪。
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有时,岁安会因为伤口刺痛或姿势不适而无意识地呻吟一声,哪怕声音极其轻微,背对着他正在刺绣的清欢,肩膀也会几不可查地一僵。
然后,她会放下针线,轻声说:
“我去打点热水。”或者“我去洗个手。”
她会走出病房,在走廊尽头的开水房或者洗手间里,待上比正常所需更长的时间。
岁安起初不明所以,直到有一次,他实在不放心,强撑着坐起身,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向外望去。
他看到清欢并没有去打水,而是独自一人站在空旷走廊的窗边。
背对着病房方向,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正用手背死死地捂住嘴,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午后的阳光将她笼罩,那身影却显得那么孤寂无助。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岁安仿佛能听到她内心无声的呐喊,那是对他伤痛的心疼。
过了一会儿,她会用力抹干净脸,深呼吸几次,直到情绪平复,才转身走回病房。
推开门时,脸上已经换上了温柔平静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在窗外独自垂泪的人只是幻觉。
“醒了?要喝水吗?”
她走过来,语气如常,只有微红的眼眶和鼻尖,泄露了她方才经历的情绪风暴。
岁安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酸又胀。
他什么也不能问,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配合着她的“表演”,轻轻点头:
“嗯。”
他知道,她是怕影响他的心情,怕给他增加压力。
她将所有负面情绪都自己偷偷消化,只将最“完美”、最“坚强”的一面留给他。
这种小心翼翼的呵护,比任何抱怨和指责都更让岁安感到窒息般的愧疚与心痛。
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消毒水的气味几乎浸透了嗅觉。
岁安的伤势稳定下来,虽然右腿依旧打着石膏,但疼痛已不似最初那般尖锐难忍。
枯燥的养病生活,让他感到一种沉闷的窒息。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在病床上,暖洋洋的。
清欢正坐在窗边,低着头专注地绣着一块复杂的蝶恋花手帕,阳光在她乌黑的发丝上跳跃,勾勒出她纤细柔和的轮廓。
只是她的眉头微微蹙着,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
岁安靠在床头,看着她。
这些天,她瘦了,脸色也有些苍白,那些偷偷掉落的眼泪和强装的笑脸,他都看在眼里。
一种想要打破这沉闷氛围的冲动,在他心中交织。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深山里,他们饿着肚子的时候,他也会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清欢。”他轻声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