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明传来的消息，像一瓢滚热的山泉水，浇活了圣地沉闷的空气。希望不再是飘在重建工地上的虚影，而是凝在族人眼里的亮，那是“迎回祖明”的执念，磨出的锋芒硬邦邦的，透着股不肯认输的劲。
干活时，锄头挥得更实了，木梁凿得更稳了；歇晌闲聊，“等祖明回来，让他尝尝新种的山薯，甜得能齁着”“让他看孩子们跳启蒙傩，阿松当年磕磕绊绊学的模样，孩子们学得分毫不差”，这些话裹着笑意，混着松脂香在风里飘得老远。
黎鹤肩上的担子沉得更具体了：白天统筹粮仓搭建、盯着冬粮播种，指尖沾着的泥垢混着松脂，搓起来糙得硌手，直到日头西斜，工地上的敲打声渐歇，他才拖着疲惫回到临时居所；
夜里对着地图推演救援路线，花国边境的关卡在油灯下标出密密麻麻的红点，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惊飞了祠外缩在草窠里的夜鸟；更深时潜入傩神祠，掌心贴着傩神骨，那点微光像沈傩的呼吸，又像祖明攥着U盘时指腹传来的温度，悄悄提醒他：不能输，输不起。
就在这外松内紧的日子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山道尽头扬起的尘土扯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来人三十上下，穿一身深灰西装，袖口磨出了细毛边，掩不住长途跋涉的褶皱，裤脚沾着山路上的红土，皮鞋鞋跟磨得发亮，却依旧站得笔直。
他手里攥着个密封公文袋，指节因用力泛白，脸上带着公务人员特有的疲惫与干练，没有陈理事的圆滑，只有公事公办的冷峻。岗哨的族人立刻绷紧了神经，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桃木剑，指腹蹭过熟悉的木纹，那是阿松生前打磨的，刃口还留着他反复摩挲的指纹。
“受国际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员会（Ich）秘书处委托，送达紧急公文。黎鹤族长能否接见？”他的声音平静，带着官方腔调的不容置疑，同时亮出烫金证件，外壳沾着细微尘土，显然是贴身揣着赶了远路，又掏出盖着秘书处印章的文书副本，递到岗哨面前，目光坦然。
消息像风穿竹林似的，瞬间传到黎鹤耳中。他正踩着木架指导族人固定粮仓梁木，闻言指尖一顿，手里的绳索滑了半寸，心往下沉了沉：这个节骨眼上，Ich的正式公文？是福是祸？
黎鹤不动声色地把绳索系牢，拍了拍掌心的木屑，指腹下意识蹭过木架上阿松刻的“稳”字，那是阿松搭梁时特意留的记号，说“族长看到它，就知道梁是稳的”，纹路糙得硌手，却让他莫名定了定神，对岗哨说：“请他到议事棚来。”
刚搭起的议事棚勉强遮风，新砍的木梁还淌着松脂香，临时拼凑的木板桌面留着树皮，边缘毛糙得很。
信使走进来，对四周的艰苦视若无睹，目光像精准的探照灯，掠过黎鹤沾着泥土的衣袖、胸前隐约凸起的傩神骨轮廓，才微微颔首：“黎鹤族长？我是特派信使赵铭。”验明身份后，他双手递上公文袋，动作标准得不带一丝多余，透着严谨。
公文袋封口处的暗红火漆印刻着委员会徽记，硬邦邦的，边缘蹭出了细微划痕，是一路颠簸留下的痕迹。黎鹤接过，掌心立刻感受到压感，像托着褚老最后晒的草药包，裹着阳光与草药灰的重量，也裹着族人的盼。
他当着赵铭的面，用随身小刀小心挑开火漆，“咔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棚子里格外清晰，碎成几片的蜡印，像极了浩劫后散落的傩面碎片，其中一片沾在指尖，凉得像祖明倒下时他摸到的体温，又像沈傩消散时最后那点微光的余凉。
抽出的文件纸细腻光滑，与巫族的糙草纸截然不同，指尖划过，像触到外面世界的冰冷，没有松脂香，没有泥土味，只有油墨和权力的厚重感。
刻板的官方用语里，每个字都压得人喘不过气：前期听证会已确认巫族傩戏的文化正统性与唯一性，花国申遗请求被永久驳回；一个月后在日内瓦召开最终确认会议，要求巫族派遣正式代表出席，完成法理陈述与答疑，以便委员会最终投票，将“巫族傩戏”正式、永久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这不是邀请，是绕不开的传唤，是用法律为巫族正名的最后一笔。
苍伯、阿吉等核心族人闻讯围拢，棚外也挤了些踮脚张望的族人：褚老的老伴攥着半块未完成的平安傩，木坯上还留着褚老刻到一半的指痕；阿松的小徒弟抱着那把烧焦的桃木剑，剑鞘上缠着阿松初学傩舞时编的草结；几个孩子趴在棚边，手里捏着画满傩纹的小石子，所有目光都黏在黎鹤脸上，凝着期盼与担忧，像棚顶未干的松脂，坠得人心里发紧。
黎鹤的目光在“最终确认”“永久列入”几个字上顿了顿，指尖拂过纸面的细腻，忽然想起祖明U盘上的“m”暗记，那道平安锁划痕，和褚老傩刀上的缺口、阿松木架上的“稳”字一样，都刻着“守”的意思。
“黎族长，”赵铭适时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却藏着弦外之音，“委员会知晓贵方遭遇变故，但名录收录事关法效，流程必须走完，这是对文化遗产的尊重，也是对贵方牺牲的认可。而且……”
他压低声音，扫过棚外确认无外人，“内部有不同声音，甚至有人质疑‘巫族历经浩劫，是否还能传承傩戏’，若此刻缺席，可能被认定为‘文化存续能力不足’，影响最终投票；反之亮相，不仅能彻底洗刷花国事件的负面影响，更能向世界彰显文化生命力，巩固正统地位，这象征意义，无可替代。”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非去不可。不仅是为自己正名，更是给所有牺牲一个交代，堵住所有质疑的口舌。
黎鹤把文件放回糙木板，纸张与木头摩擦的轻响，在棚子里格外清晰。去，意味着要离开刚站稳脚跟的家园，离开盼着祖明归来的族人，重新闯进花国布下的暗礁，会议现场必然杀机四伏。
不去，前期祖明的牺牲、听证会的博弈都成了半成品，“正统”之名缺了法理背书，日后花国仍可拿着“未获国际认证”的说辞寻衅，甚至觊觎圣地的文化资源，族人的血就白流了。
更揪心的是祖明。想起他倒在听证会场时，血顺着指缝渗进U盘的“m”暗记，想起他最后说“真相在血里”的决绝，这场会议若能让国际视线聚焦花国，或许是逼他们释放祖明的转机；可万一激怒对方，祖明会不会……他不敢深想，指尖攥得更紧了。
“辛苦您跑这一趟，也多谢委员会通知。”黎鹤抬眼看向赵铭，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有眼底深处藏着翻涌的权衡，“我们会慎重考虑，二十四小时内给您答复。”
赵铭点点头，起身告辞时，目光又扫过棚外劳作的族人、远处残破的傩神祠，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恢复冷峻，转身踏入山道的尘土里，背影很快被扬起的红土裹住。
信使一走，议事棚里静得吓人，连棚外的族人都屏住了呼吸。
“族长！这是大好事啊！”阿吉最先忍不住，声音激动得发颤，一拳捶在木桌上，震得文件纸轻轻作响，“必须去！褚老、阿松他们用命换的机会，得让全世界知道真正的巫族傩戏是什么样，让祖明执事的冤屈彻底昭雪！”
阿吉攥着腰间褚老的傩刀残片，那是苍伯从焦土中捡回来的，刀刃上还留着褚老燃命时崩开的小豁口，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仿佛能摸到褚老最后起舞时，刀柄传来的余温。
“去？说得轻巧！”苍伯猛地打断，脸色铁青，老烟袋重重敲在桌角，火星溅落，烫出个小黑点，“上回听证，祖明至今没回来！族长再一走，家里刚稳的局面怎么办？花国要是趁机来犯，谁来护着孩子们、伤员们？”他的声音带着后怕，胸口剧烈起伏，烟袋杆都在抖——浩劫时他没护住褚老，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再让族人陷入险境。
“可这是临门一脚！踢完这一脚，咱们的傩戏才算真在世上站住脚了！”阿吉眼眶泛红，据理力争，“祖明执事在花国受的罪，不能白费！”
“站住脚的根，是咱们的山、咱们的人，不是那天远地远的会！”苍伯的声音沉得像块石头，“祖明要救，家园要守，族长不能再冒半分险！”
争论像燃起来的山火，越吵越烈。一边是法理正统的最终确认，一边是家园族人的安危，一边是祖明未知的生死，三个沉甸甸的选择，压得人喘不过气。
黎鹤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面的木纹，摸出口袋里祖明的刻字果核，那是祖明出发去听证会前，在山路口塞给他的，当时还笑着说“等我回来，就用这果核给孩子们刻小傩面”，果核上的“守”字，是他用牙咬着砂纸磨出来的，棱角格外硌手，蹭着掌心的旧伤，疼得他瞬间清醒。
最终的传唤已经摆在面前，文斗的终局，以最不容躲闪的方式，摊开在他眼前。他必须拿主意，这个主意，攥着巫族的命脉，系着祖明的生死，扛着所有牺牲者的托付。
棚外的风卷着新翻的泥土味，掠过粮仓搭建的“咚咚”敲打声，那声响像族人的心跳，也像他胸腔里翻涌的权衡，一下下撞得人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