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五日,宜宾城头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江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却吹不散弥漫在每一个士兵脸上的紧张和焦虑。
远处,南溪方向的地平线上,尘土时起时落,那是大队人马调动时不可避免的迹象。
刘文辉的二十四军,如同一条逐渐苏醒的巨蟒,正在那里吐着信子,磨砺着爪牙,其威胁肉眼可见。
团部里,电话铃声突然尖锐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通讯兵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脸色骤变,捂着话筒急声道:
“团长!乐山!军部急电!”
张阳的心猛地一沉。
陈洪范?
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快步走过去,接过话筒,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喂,我是张阳。”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陈洪范的声音,而是一个熟悉的、带着几分急切的嗓音——是参谋长李振武。
“张阳!是我,李振武!军座就在旁边!”
李振武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
“军部刚接到确切情报,刘文辉至少七个团,上万人马,正在向泸州和南溪一线大规模调动!前锋已经抵达南溪,后续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开进!看架势,绝对是冲着你宜宾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吗?刘文辉怎么会突然下这么大力气要打宜宾?”
张阳握着话筒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最担心的事情之一发生了——陈洪范注意到了南溪的异常,并且直接找上门来了。
如何回答,至关重要!既不能完全坦白(那会死得更快),也不能一无所知(那显得无能),必须在真假虚实之间,找到一个最有利的说辞。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用一种带着后怕和庆幸的语气说道:
“参座!军座!情况……情况卑职也有所察觉,正想向军部汇报!刘文辉此举,其心可诛!他这明面上是冲我宜宾来,实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哦?什么意思?说清楚!”
电话那头换成了陈洪范阴沉的声音。
张阳的心跳更快了,但语气却愈发“诚恳”:
“回军座!大约半个月前,刘文辉曾派密使潜入宜宾,威逼利诱,企图拉拢卑职,并配合他演一出大戏!”
“拉拢?演戏?”
陈洪范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惊疑。
“正是!”
张阳继续道:
“刘文辉让卑职向军座您谎报军情,夸大南溪敌情,声称其主力欲大举进攻宜宾,恳请您将自贡、乐山等地的主力大军南调援救宜宾。待我军主力被调动,自贡后方空虚之际,他再亲率二十四军主力,出其不意,急袭自贡盐场,企图一举夺回!”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陈洪范粗重的呼吸声,显然被这个阴谋震惊了。
张阳趁热打铁,语气变得“激昂”:
“军座!自贡盐场乃我二十二军命脉所系,岂容有失?卑职虽不才,亦深知忠义二字!岂能行此背主求荣、资敌误军之举?当时便严词拒绝了那刘文辉的使者!想必是那刘文辉见阴谋败露,招降不成,老羞成怒,这才真的调集重兵,意图强攻宜宾,既是报复卑职,也想假戏真做,看能否真的打下宜宾,或者至少将我军主力吸引过来,为他后续行动创造机会!军座,刘文辉狡诈无比,此举一石二鸟,不可不防啊!”
他这番说辞,九分真,一分假(隐去了自己曾主动派人接触和泸州税款的关键),既解释了自己为何被重点进攻,又凸显了自己的“忠贞不二”,更重要的是,将陈洪范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在了“自贡安危”这个核心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陈洪范显然在急速权衡。他既怀疑张阳话里的水分,但又觉得这个逻辑说得通,而且自贡的安全是他的绝对底线。
“你说的……可是实情?”
陈洪范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怀疑。
“卑职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军法处置!”
张阳赌咒发誓,“如今刘文辉大军压境,宜宾危在旦夕,卑职誓与城池共存亡!但唯恐力有未逮,有负军座重托!恳请军座速发援兵!并严防自贡方向,切莫中了刘文辉调虎离山之计!”
又是片刻沉默,陈洪范才缓缓开口,语气复杂:
“嗯……你做得对。自贡绝不能有失。老子量他刘文辉也没那么大胆子敢真来动自贡……这样吧,我从犍为和峨眉,各调一个营给你,增援宜宾。你给我守好了!没有老子的命令,不许后退一步!至于自贡这边,我自有分寸。”
犍为和峨眉各一个营?
每个营不过五百人左右……加起来也就一千人。
对于上万敌军的进攻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陈洪范显然还是更担心自贡,不愿抽调主力。
但聊胜于无。
张阳立刻道:
“谢军座!卑职定当竭尽全力,守住宜宾!”
挂了电话,张阳才发现自己后背的军装已经被冷汗浸透。
陈小豆和李拴柱等人围了上来,紧张地看着他。
“怎么样?军座信了吗?”
李拴柱急问。
张阳长长吐出一口气:
“半信半疑吧。给了两个营的援兵,意思一下。主要精力,他还是会放在守自贡上。”
“两个营……总比没有强。”
陈小豆叹了口气。
“至少,我们不用同时担心背后的刀子了。”
接下来的几天,宜宾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忙碌而躁动。
两个营的援兵共计一千人,陆续从犍为和峨眉赶到。
他们的到来,稍微缓解了宜宾守军兵力单薄的压力,但也带来了新的问题——这些援兵装备一般,士气不高,对宜宾的城防工事和防御部署也不熟悉,需要时间整合。
张阳将这一千人分别加强到了压力最大的东门和北门方向,由李猛的第三营和刘青山的第二营分别指挥协调。
宜宾守军的总兵力,至此达到了三千人左右。
三千对上万,兵力依旧处于绝对劣势。
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经营了半年之久、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防御工事上,以及……工厂里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数量惊人的机枪和弹药上。
城墙上,用沙包和砖石垒砌的机枪巢如同一个个坚固的堡垒。
街头巷尾,用拒马、铁丝网和壕沟构成的障碍物纵横交错。城外的高地和关键路口,也都修建了坚固的支撑点。
整个宜宾,特别是城区和工厂区,已经被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堡垒。
士兵们躲在战壕和掩体里,默默擦拭着武器,检查着弹药。
新兵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不时抬头望向南溪方向。
老兵们则相对沉稳,但紧抿的嘴唇和不时望向天空的眼神,也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紧张。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和一种大战将至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