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仓库，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凝重。
疤手被安置在仓库角落里用干净木板和厚实麻袋临时搭起的“病床”上，莉娜带着两个细心的伙计正在小心翼翼地处理他腿上那道可怕的伤口。
腐肉被剔除，脓血被清洗，刺鼻的伤药气味混合着沼泽带来的腥臭，弥漫在空气中。疤手在昏迷中因疼痛而发出无意识的呻吟，每一次都让周围人的心跟着揪紧。
我靠坐在一袋谷物上，哈罗德递过来一碗热气腾腾、加了大量胡椒和盐粒的肉汤。我机械地接过，滚烫的汤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丝毫驱散不了骨子里的寒冷和疲惫。身上的泥污已经简单清理过，换上了干爽的旧衣服，但湿冷的触感仿佛已经渗入了骨髓，双手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的腿…保得住吗？”我看着莉娜忙碌的背影，声音沙哑地问道。
莉娜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一丝不苟，但肩膀微微绷紧。“伤口感染太严重，又泡了太久脏水…我尽力清理了，用了我们最好的伤药和退烧草药。但能不能挺过去，会不会残废…要看他自己，还有…诸神是否庇佑了。”
诸神？我在心里苦笑。如果诸神真的庇佑，疤手就不会躺在那里，老烟枪和罗恩大叔也不会至今音讯全无。
“豁牙李那边怎么样？”我转向哈罗德。
“给他换了药，吃了点东西，又睡过去了。身体底子还行，主要是惊吓和冻伤，休养一段时间应该能恢复。”
我点点头，默默喝着肉汤。仓库里暂时安静下来，只有莉娜处理伤口时细微的器械碰撞声、疤手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负责警戒的伙计巡逻的脚步声。
我们救回了疤手，这无疑是一场胜利，一场从死神指缝里抢回来的惨胜。但代价是巨大的。豁牙李需要休养，疤手生死未卜，老烟枪和罗恩大叔下落不明。我们几乎耗尽了所有现金，仓库的防御和运营成本却在增加。而敌人——“野性之息”和雷克斯，他们只是暂时被城卫军的巡逻队威慑，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就像一艘千疮百孔的小船，刚刚闯过了一场暴风雨，却发现前方是更加广阔而暗流汹涌的海域，并且船上的水手非死即伤，储备也所剩无几。
“我们必须尽快恢复。”我放下空碗，声音低沉却坚定，“不能坐以待毙。”
哈罗德和刚刚忙完一段落、擦拭着额角汗水的莉娜都看向我。
“莉娜，我们账上还有五枚金郎，对吧？”“是的，杰瑞大哥。”“拿出两枚。”我做出决定，“一枚，立刻去采购最基础、最必需的伤药和食物，确保我们的人能用上。另一枚，想办法通过罗恩大叔之前的关系，找那些不那么起眼、但信誉还不错的零散供应商，少量多次地采购一批荧光草、酸柠和基础的食物原料。不要引起‘野性之息’的注意。”
“可是…杰瑞大哥，这点钱…”莉娜有些犹豫。“我知道不够。”我打断她，“这只是为了维持最基本的运转和信心。我们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人心就散了。”
我看向哈罗德：“哈罗德大叔，工坊那边，罐头项目暂时搁置。你带人，把我们之前收集的那些‘无用’的骨头，按照老瘸腿指点的方法，优先研磨成‘蚀木蚁驱散膏’和‘石肤山猪活力粉’的基料。这两种东西成本低，原料我们自己有，制作简单，而且是那些底层冒险小队和城外村落急需的，不愁销路。我们需要尽快回笼一些资金。”
“明白！我天亮就开工！”哈罗德用力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干劲。有事可做，总比干等着绝望强。
“另外，”我沉吟片刻，“把我们之前做的那批‘暖光膏’和剩下的‘毒素应急包’清点出来。莉娜，你想办法联系‘灰鼠’小队或者‘铁爪’小队，看看他们有没有兴趣吃下，价格可以比市场价低一成。现在不是追求利润的时候，是求生存，巩固老关系的时候。”
一道道指令发出，仓库这台近乎停摆的机器，又开始缓慢而艰难地重新运转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里多了些事情可做的专注，少了一些茫然无措的恐慌。
天色大亮，虽然依旧阴沉，但总算驱散了些许夜晚的寒意和绝望。仓库后院传来了哈罗德指挥伙计研磨骨粉的“哐当”声，莉娜也带着人出门去执行采购和联络的任务。我留在仓库里，一边照看着依旧昏迷的疤手和睡着的豁牙李，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
现金短缺是燃眉之急。两枚金郎的采购只是杯水车薪。我们必须找到新的、稳定的收入来源，或者…变现一些潜在的资产。
我的目光扫过仓库，最终落在了那些堆积的、从老瘸腿那里弄来的“无用”骨头上。老瘸腿…他昨天提供的骨哨起到了关键作用。他对沼泽和材料的了解，是我们目前最宝贵的“无形资产”之一。
还有…伊莎贝拉女士。她虽然明确表示只基于“研究价值”合作，并且划清了界限。但这次泥爪村的事件，某种程度上也影响到了她感兴趣的那些“异变材料”的供应渠道（如果她真的感兴趣的话）。或许…我可以借此，争取到一些更实际的支持？哪怕只是允许我查阅更多“禁忌材料档案室”的资料，或者提供一些更基础的炼金知识？
这个念头让我心跳加速。知识，就是力量，也是财富。我之所以能被蕾娜小姐看中，能被伊莎贝拉女士勉强认可，不就是因为我懂得一些别人不懂的、将普通材料变废为宝的知识吗？
我必须重新拿起书本，必须将伊莎贝拉女士教导的那些炼金基础，与我自己的实践经验更深入地结合起来。只有建立起更高的技术壁垒，才能让“风行商会”在“野性之息”这种资本巨鳄面前，有立足之地。
就在我沉浸于思考时，仓库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压低的交谈声。负责警戒的伙计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不确定。
“杰瑞大哥，外面…外面来了个乞丐模样的人，说要见你，说他叫…老烟枪？”
老烟枪？！！我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而一阵眩晕，差点摔倒。我扶住旁边的麻袋，稳住身体，心脏狂跳起来。“快！让他进来！小心点，别被人盯上！”
伙计连忙出去。片刻后，一个身影踉跄着被搀扶了进来。
当他出现在灯光下时，我几乎不敢相认。这真的是那个平时虽然干瘦但总带着几分精明算计的老烟枪吗？
他身上的衣服几乎成了破布条，沾满了干涸的泥浆和暗褐色的、疑似血迹的污渍。脸上、手臂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刮伤和淤青，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唇干裂出血。他佝偻着腰，几乎站不稳，全靠伙计搀扶，浑身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血腥、汗臭和沼泽恶臭的气味。他看起来比豁牙李和疤手加起来还要凄惨十倍！
“老…老烟枪？”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抬起那只好不容易睁开的眼睛，看到我，浑浊的眼里瞬间涌出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杰…杰瑞小子…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快！扶他坐下！拿水来！还有吃的！”我急忙上前，和伙计一起将他小心地安置在一张椅子上。
老烟枪贪婪地喝着水，吃着我们递过去的黑面包，噎得直翻白眼，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北边…‘哭泣寡妇’岩…”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声音里充满了后怕，“我…我按你说的往北跑…甩掉了两个杂种…但…但那鬼地方…根本不是人待的！”“到处都是…锋利的石头…暗流…我脚下一滑…就掉进去了…撞在石头上…差点…差点就交代了…”他撩起破烂的衣袖，露出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皮肉外翻，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我…我不知道怎么爬出来的…喝了一肚子水…顺着水漂…后来…后来好像被冲到了一个回水湾…我…我抓着岸边的草根…爬了上来…”“我不敢停…怕被追上…也不敢生火…又冷又饿…伤口疼得厉害…只能咬着牙…朝着大概的方向爬…爬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终于看到了铁盾城的影子…”
他描述得比豁牙李更加详细，也更加惨烈。可以想象，在过去这一天两夜里，他一个人在那种绝境中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挣扎。能活着回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罗恩大叔呢？你看到他了吗？或者听到什么动静？”我急切地问。
老烟枪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没有…分开后…就再没看到任何人…只听到过很远的地方有狗叫…后来…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的心再次沉了下去。罗恩大叔，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经验丰富的老车夫，他到底怎么样了？
安抚下情绪激动、身体虚弱到极点的老烟枪，让伙计带他去后面清洗、上药、休息后，我独自一人站在仓库中央，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和伤员，心情沉重如铁。
三个人，回来了两个半（疤手算半个）。罗恩大叔依旧没有消息。
我们的人力、财力、士气都降到了最低点。而外面的世界，危机四伏。
但不知为何，看着老烟枪那凄惨却终究活着回来的模样，一股更加坚韧的东西，在我心底滋生。
我们还没有输。只要人还活着，只要“风行商会”这块牌子还没倒，只要我杰瑞·铁棘还能思考，还能动，我们就还有机会。
我走到疤手的病床前，看着他依旧紧闭的双眼和缠满绷带的腿。又看了看后面隔间里，已经沉沉睡去的老烟枪和豁牙李。
然后，我转身，走向哈罗德正在忙碌的后院工坊。“哈罗德大叔，”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蚀木蚁驱散膏’的配方，我们再优化一下。或许，可以尝试加入少量研磨的‘火蜥蜴巢穴结块’，看看能不能增强驱散效果和持续时间。”
哈罗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这是要化危机为动力，利用这次被迫停滞的机会，进行技术升级。
“好！我这就试试！”他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