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缓缓放下了筷子。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但那双看向父母兄嫂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家人的温度,也仿佛随着这句话而彻底冷却、消失了。他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彻底的了然。
他没有看气得脸色发青的熊哥,也没有看一脸担忧的李卫红,只是目光平静地、逐一看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哥哥,以及那位未来的嫂子。
“爸,妈,哥,嫂子。”他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带丝毫怒气,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在北大荒,是苦,是危险,甚至几次差点回不来。但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作为一个知青,应该承担的责任和经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钱和东西,我刚才已经说了,都是辛苦所得,也用在了该用的地方。就不劳爸妈和哥嫂操心了。”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王娟娟和林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关于这个院子……我虽然不在,但组织上会给我经管着,你们要想住也可以,但得我打个报告给知青办和街道……”
林墨淡淡地说完,不再看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的兄嫂,转而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对着熊哥父母、张建军父母和李卫红父母,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与尊重,“熊叔,张叔,李阿姨,还有各位,我们马上要回去了,我敬大家一杯。”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这一番话,既明确拒绝了对个人财产的觊觎,更堵死了他们想侵占房子的企图。
熊哥父亲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大声附和:“好!小墨你放心!我听狗熊说你也谈对象了,你那房子是用来做新房的吧……”
张建军父亲和李卫红母亲也纷纷表态:
“是啊林墨,你放心回去,家里有我们呢!”
“这孩子,真不容易……”
“你对象叫丁秋红对吧?听说可漂亮了……”
林父林母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林雄和王娟娟更是尴尬,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们精心策划的试探与逼问,在林墨这番不卑不亢、软中带硬的回应下,没有达到目的。
这场本该温馨感人的团圆饭,最终在不欢而散的阴霾中草草收场。林家人几乎是灰溜溜地率先离开,连基本的告别都显得仓促而狼狈。
而林墨,在送走其他三家真诚关切的长辈后,回到暮色渐深的小院里。晚风吹拂,带着初夏的微凉,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冰冷与失望。
林墨知道,他与那个所谓的“家”,最后的温情面纱,也在这场饭局中被彻底撕碎了。从此,北京这座城市,除了这处需要他坚守的院落,再无更多值得留恋的“家”的温暖。
北大荒,那片充满艰难险阻却也相对纯净的土地,那个由战友和淳朴乡亲组成的“家”,才是他此刻真正的心之所向。
一九七0年的初夏,北京城笼罩在一片热烈的政治氛围中。长安街上红旗招展,到处张贴着“向先进典型学习”、“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标语。在这片红色浪潮中,林墨等四人的事迹已经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成为无数知识青年追捧的榜样。
熊建斌这些天可谓是春风得意。他们父子俩走在北京街头,总能引来羡慕的目光。熊老爹逢人便说:“我家建斌在东北那可是立了大功的!”那份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熊哥也因此成了他爸厂里的红人,连厂长见了他都要客气地打招呼。
张建军和李卫红则被塑造成了“革命爱情”的典范,他们的故事被文艺工作者编成了话剧,在各大厂矿巡回演出。每当演到李卫红不离不弃照顾受伤的张建军时,台下总会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感动的抽泣声。
唯独林墨,始终没有回那个对他来说冰冷无情的家。
他不愿面对那个只偏爱兄长的家庭,对他冰冷无情的家。然而在临行前,他特意去张阿姨家道别:“阿姨,我们要回去了!谢谢您和叔叔、丽丽帮我张罗房子的事情……”
张阿姨夫妻拉着他:“小林,回去之后照顾好自己!”
林墨又拿出一个信封:“这里有200块钱,麻烦您交给我爸我妈……”
张阿姨接了过去,长长叹了一息。
张阿姨家的小女儿向林墨出示他送给的狼牙吊坠:“小林哥哥,自从有了这个,我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张丽丽因为和林墨的哥哥在一个厂上班,对他家的事情比较门清,她借着送林墨的由头,出了门后才说:“你妈你爸来过我家,说让她们劝劝你帮助他们过好日子……我爸我妈都没有应承!”
——这家人都是人间清醒。
返程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天清晨,知青办门前热闹非凡。市革委会特意派来了代表送行,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的群众,想要一睹英雄的风采。
美式吉普车旁,其他三个人忙着往车里塞行李。后备箱里装满了北京特产:茯苓饼、蜜饯、二锅头,还有家人塞的各种吃穿用品。
“好家伙,这都快塞不下了!”熊哥一边用力压着行李,一边嘀咕,“我妈这是把半个供销社都搬来了吧?”
李卫红细心地将一个包裹放在最上面:“这是我妈特意给建军做的棉袄,东北天冷,得多穿点。”
张建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阿姨太客气了,我这都好了。”
林墨最后一个上车,他的行李最简单,只有一个背包和一个手提箱。但细心的张丽丽发现,他的手提箱里装着几本厚厚的农业技术书籍。
“小林,回去还要继续学习啊?”张丽丽忍不住问道。
林墨点点头:“毛主席教导我们,‘活到老,学到老’。在黑土地上学到的知识,将来总会有用的。”
在人群的欢送声中,吉普车缓缓启动。车窗外,张阿姨抹着眼泪,张叔叔则大声叮嘱:“小林,常来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