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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辆车,我要出去一趟。”靖老头把照片揣回口袋,指尖在口袋外轻轻按了按,像是在确认位置。他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镜架松松垮垮地滑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半眯着,倒真有几分老眼昏花的模样。背着手慢悠悠走出自家小院,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缓的“踏踏”声。

车早候在门口,他抬脚要上车时,忽然回头招了招手,目光在几个随从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一人身上:“你,跟我走。”那眼神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吉普车一路平稳行驶,最终停在杨家老太在京城的宅子外。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的铜锈在阳光下泛着暗绿。

听闻靖家老头突然到访,杨老太正用银签挑着碟子里的蜜饯,手猛地一顿,蜜饯“啪”地掉回碟中。杨以修正陪在她身边,指尖拈着茶盏盖子,轻轻刮着浮沫,闻言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让他进来吧,看看他想做什么。贸然回绝反倒显得心虚。他们靖家本就对我们多有疑心,别给人留下话柄。”

杨老太“哼”了一声,用帕子擦了擦指尖:“可不是嘛,疑心重得像筛子。你去他们家赴宴,明明规规矩矩什么都没做,这宴席刚散,老头子就上门来了,不是冲我们来的还能是冲谁?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我杨家还怕了不成?”

提到宴会上没动手,杨以修嘴角勾起一抹文雅的笑,眼角的纹路却骤然绷紧,眼底掠过一丝阴翳。想起先前和靖君那场不愉快的对话,他后槽牙暗暗咬紧,脸色骤然发青——那家伙竟敢在这时候摊牌,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分明是之前把他当猴耍!

靖老头背着手走进客厅,目光缓缓扫过厅内的雕梁画栋,最后落在上位的杨老太身上,慢悠悠道:“杨家太奶奶,许久不见了。你这身子骨,看着倒是比前几年还硬朗。”

“坐,坐,靖家爷爷。”杨老太笑得假牙都快露出来,嘴角的皱纹堆成了褶,语气夸张得像唱戏,“您这尊大佛肯上门,真是折煞我们了。杨以修,还不快给爷爷搬张最舒服的太师椅来!”

杨以修依言起身,长袍下摆扫过地面,带出轻微的声响。他搬来一张雕花太师椅,扶手处的麒麟纹被摩挲得发亮。靖老头坐下时,特意抬眼打量他,手在眼镜片上拉拉扯扯,像是看不清似的,看了半晌才慢悠悠问:“你是——”

“杨以修,我大曾孙,上回去过你们家做客,还给你带了些南方的新茶。”杨老太生怕孙子说错话,抢先答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炫耀。

“哦,难怪看着面生。”靖老头恍然道,手在膝盖上轻轻拍着,“前阵子摆宴,我身子不爽利,耐不得吵闹,一直闷在屋里养着,连小辈们来了哪些都不清楚。倒是失礼了。”

言下之意,杨以修去赴宴时,若真想打招呼并非不能,只是他没去。

杨以修心里门儿清:去给老人家打招呼?那不是自投罗网,平白惹上嫌疑吗?最好的法子,就是像在靖家那几天一样,尽可能低调,像影子似的藏在暗处,所有动作都借他人之手行事,不露半分痕迹。

可眼下靖老头似乎要追究,他只得欠了欠身,笑容温和得体:“本想去拜见爷爷,可听下人说您不便见客,怕扰了您休息。想着以后总有机会,这不,今天就遇上了,也是缘分。”

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表了敬意,又圆了过去。杨老太看在眼里,暗暗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赞许。

靖老头拍着膝盖笑了笑,笑声洪亮,震得厅内的烛台都轻轻摇晃,话锋却突然一转,转向杨老太:“看来你是得了个好子孙,总算圆了心愿。”

“什么叫圆了我的心愿?”杨老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人踩了尾巴,顿时拉下脸,声音也拔高了几分,“靖老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急啊。”靖老头慢悠悠端起刚奉上的茶,吹了吹浮沫,“你头两个儿子都不是亲生的,唯独这个,是你亲儿子的孙子。虽说过继到了长房名下,可血脉总归是真的,这不就是圆了心愿么。”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聊天气,眼神却紧紧锁着杨老太的脸。

“啪”的一声,杨老太气得手一抖,茶盏重重磕在桌上,茶水溅出,打湿了桌布。她握着扶手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牙齿咬得“咯吱”响:“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杨以修脸上瞬间红白交错,像是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从头凉到脚——这事,他竟从未听说过!太奶奶从未提过,家里的长辈也从未露过半点口风!

“小伙子不知道吧?”靖老头看向他,目光透过镜片,带着几分探究,慢悠悠道,“这都是我们老一辈的旧事了,尘封了几十年。你不知道也正常。搁现在,有人给富人做小;在你太奶奶那时候,这更常见。没什么稀奇的。”

怪不得……杨以修脑子里像炸开了锅,嗡嗡作响。家里有些长辈看他的眼神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对太奶奶也是表面恭敬,实则冷淡;长房大伯媳求子多年,吃了无数汤药,肚子却始终没动静;二房好不容易生了,偏又是个女儿;就连堂兄弟家那场蹊跷的火灾,事后查来查去都没个结果……

不敢想,偏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想。眼前这和蔼可亲的老太婆,口口声声说最疼他的太奶奶,这份好,底下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算计?若他不是她唯一的血脉,会不会也落得和堂兄弟一样的下场?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黏住了里衣。

见杨以修神色动摇,脸色发白,杨老太怒火直冲靖老头,声音尖得像破了的锣:“靖家爷爷,你上门就是为了搬弄是非,把外面的闲言碎语带进来搅和?安的什么心!我们杨家哪里得罪你了!”

“哎,别气别气。”靖老头摆摆手,像是劝架的老好人,“你误会了。我是来缓和两家关系的。我孙媳妇毕竟是你们杨家的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前阵子我那儿子脾气冲,说话没轻没重,怕是伤了和气,本想请杨以修去家里坐坐,喝杯茶聊聊天,他又没来,我只好亲自跑一趟,带点我和你家老头当年的交情凭证,给杨修瞧瞧,也让孩子们知道,咱们两家可不是外人。”

说罢,他慢悠悠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照片,指尖捏着照片的边角,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

杨以修看到照片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惊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这不是陆月费尽心机弄到手的那张吗?他还特意找人鉴定过,确认是老照片无疑!怎么会在靖老头手里,还被他主动拿出来?这老头到底想干什么?是试探,还是另有图谋?

靖老头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惶,心里已有数:果然如他所料,这小子见过这张照片。

“这是什么?”杨老太伸长脖子,老花镜滑到鼻尖,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摸不着头脑,语气里满是警惕。

“我家囡囡的出生照,你肯定没见过。”靖老头笑着把照片递给杨以修,指尖轻轻一推,“拿去给你太奶奶看看,让她也瞧瞧这孩子小时候的模样,多俊。”

杨以修接过照片,只觉得指尖发烫,像捏了块烧红的烙铁。照片上的婴儿皱巴巴的,却透着股倔强。他望着靖老头那副无害的笑容,心里愈发惶惶,平日里从容的眉峰拧成了疙瘩,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杨以修?”见他捧着照片发怔,脸色变幻不定,杨老太起了疑心,声音沉了下来,“发什么愣?给我看看!”

他只好定了定神,走上前,把照片递给杨老太。指尖递出的瞬间,他看到照片背面那行小字,心头又是一震。

靖老头看着老太婆翻看照片,边用茶盖磕着杯沿,发出清脆的“叮叮”声,慢悠悠道:“这照片还有段故事。囡囡出生时,我正在牢里,日子过得暗无天日。我那儿子心疼我,想让我看看孙女,就拍了这张照片,想尽办法要送进来。可当时上面盯得紧,不准我们父子见面,最后还是托了你家老头的关系才成。他怕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还贴心地在背面写了行字,标注了孩子的出生日期。”

杨以修认不出杨家太爷爷的字迹不奇怪,他出生没多久,太爷爷就过世了,那些旧物早就被收了起来。

可杨老太不能不认。听到这话,她老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握着照片的手剧烈颤抖,指腹抚过背面的字迹,那熟悉的笔锋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眼——若真是这样,自家老头当年就是私通政治犯,违反了铁的纪律!虽说靖老头如今平了反,可这事一旦翻出来,杨家怕是要被连根拔起,整条船都得翻!

杨老太心里阵阵发寒,牙齿都在打颤:死老头子,都死了这么多年,还留这么个祸根!这是要把杨家往绝路上逼啊!

是真是假?她死死盯着照片,仿佛要从上面看出个洞来。

靖老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道:“这事儿我从没跟人说过,总不能害了你们家老头不是?为了避嫌,这些年我还特意跟你们家疏远了些,逢年过节都不敢多走动。你若说这照片是假的,可想想,你家两个女儿,尤其是我大儿媳妇那婚事,最后不都是你家老头点的头?这里面的门道,你该比谁都清楚,他那人,向来不会做没缘由的事。”

杨老太手指一抖,照片“啪”地掉在地上,像片被风吹落的枯叶,背面朝上,那行小字在光线下格外刺眼。

杨以修直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照片,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无数念头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根本消化不了这么多信息。太奶奶的反应,靖老头的话,还有照片上的字迹……一切都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思的真相。

靖老头喝完最后一口茶,茶盏轻轻放在桌上。他弯腰捡起照片,用袖子仔细擦去上面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珍宝,道:“这照片还是我收着吧,放你们这儿,万一不小心留下什么痕迹,被人拿去做文章就糟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话一出,杨以修顿时生出删掉手机里那张照片备份的冲动,指尖甚至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手机,仿佛那里面藏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话也说完了,我该走了。”靖老头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揣回口袋,拍了拍衣襟,温和地看向杨修,“杨以修,不送我到门口吗?”

没等杨老太发话,杨以修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径直陪着靖老头走到门口。长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微风。

靖老头上车前,忽然转过身,像长辈叮嘱晚辈似的,语重心长道:“以修啊,你太奶奶年纪大了,有些事看不透,偏又好强,总想着撑门面。好在她信你,什么事都跟你商量,你得多提点着点,别让她着了别人的道,吃了亏。我这次冒险来,也是为了你们好。不管怎么说,我儿媳妇是杨家的人,你我也算沾亲带故的亲家,总不能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你们走弯路。”

这几句话,句句都像说到了杨以修心坎里。他这些年在杨家,看似风光,实则处处受掣肘,太奶奶虽倚重他,却也事事防着他,如今有人肯站在他的立场说这话,倒让他生出几分亲近。

先前靖司令和靖君的话,句句带刺,只让人窝火;可靖老头不一样,上来就强调亲家情分,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为他们着想,姿态放得极低。

杨以修一时竟想不到这老头或许另有图谋,只觉得心头的郁结散了些。

还听见靖老头数落自家儿子,语气里满是无奈:“我那儿子脾气躁,像头倔驴,我说了他多少回都不听,总让我来给他擦屁股。以修啊,委屈你这个小辈了,多担待担待你姨父。我看你比我家那小子懂事,沉稳,靠得住。你太奶奶倚重你,不是没道理的,好好帮她打理家事,杨家以后还得靠你撑着呢。”

杨以修被这些话塞得满满当当,像喝了杯温酒,浑身都熨帖了。他回到客厅时,杨老太正对着那杯冷茶发呆,见他进来,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那老头跟你说什么了?你别信他的鬼话!那照片指不定是伪造的,想骗我们上钩!”

可杨以修心里清楚,照片肯定是真的——陆月偷拍时,行踪隐秘,靖老头不可能未卜先知地造张假照片出来,而且他研究过许久,纸张的泛黄程度,字迹的陈旧感,都绝非伪造。反倒觉得太奶奶这些话失了风范,人家老头都放低姿态了,若两家真有这么段渊源,实在不该如此武断,伤了和气。他低头看着地面,轻声道:“太奶奶,或许……我们该再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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