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楼内,正是华灯初上、宾客盈门之时,觥筹交错间,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与酒气混杂在一起,蒸腾出人间烟火的热闹。然而,二楼临湖的一间名为“听雨轩”的雅室,却与这喧闹格格不入,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冰隔绝开来。
方才还挤满了各路被强行“请”来的“青年才俊”的包厢,此刻已是人去楼空,只留下一片狼藉。几张梨花木椅子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打翻的果盘、磕剩的瓜子壳,还有一只不知被谁踩了一脚、显得灰头土脸的绸面鞋。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恐慌、尴尬,以及一种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冷冽妖气。
姐夫李公甫气喘吁吁地追到楼梯口,一手扶着刷了朱漆的栏杆,另一只手徒劳地向前伸着,看着那些连滚带爬、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狼狈不堪逃下楼的背影,最终只能重重一跺脚,震得楼板微微发颤,啐道:“呸!一群没胆色的怂包软蛋!鼠目寸光!我家弟妹妹这般天仙似的人物,肯相看你们一眼,那是你们祖上积了八辈子的德才修来的福气!真是……真是有眼无珠!”
他悻悻然转过身,粗重的呼吸尚未平复,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喧闹的厅堂里扫视,最终猛地锁定在柜台后方——丰乐楼那个身材微胖、面团团的掌柜,正揣着手,缩着脖子,一边优哉悠哉地嗑着瓜子,一边探头探脑地朝二楼张望,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非但没有担忧,反而闪烁着几分看热闹未尽的惋惜和饶有兴致。
李公甫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噌”地一下窜得老高!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肥厚的手掌如同铁钳般,一把揪住掌柜那质地细腻的杭绸衣袖:“看什么看!老小子!是不是你这破酒楼风水不好?啊?尽招些歪瓜裂枣、牛鬼蛇神!晦气!过来!跟我上去见见我弟妹妹,给她赔个不是!好好说说你这破地方怎么回事!”
那掌柜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手里的南瓜子“哗啦”一声撒了一地,如同下了一场小雨。他吓得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连连告饶,身子拼命往后缩:“哎哟!李捕头!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啊!这…这跟我这小店有何干系啊……是那些爷自己没福分,胆气不足……”
“少废话!聒噪!走!”李公甫哪容他分辩,蒲扇般的大手像拎小鸡似的,半拖半拽,几乎是将双脚离地的掌柜一路提溜上了二楼,“哐当”一声,再次推开了那扇命运多舛的包厢门。
包厢内,与外界的喧嚣和方才的混乱截然不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宁静。小青正慵懒地靠坐在窗边一把黄花梨木嵌螺钿的圈椅上,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的膝盖上,露出裙摆下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足尖。她指尖捏着一粒饱满油亮的瓜子,衬得那蔻丹愈发鲜红。红唇轻启,只听得“咔”一声极其清脆利落的轻响,瓜子壳便均匀地分成两半落下。她甚至懒得抬眼看来人,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刚才那场因她而起的鸡飞狗跳,不过是窗外吹过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缠绕在她白皙如玉的脖颈上,那条玄黑色、鳞片在灯光下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蛇形项链”极其细微地动了动,小玄那带着浓浓无奈和慵懒的声音直接传入她脑海:“二姐,你这齁甜齁甜的南瓜子还要嗑到几时?真是无聊透顶,还不如回洞府睡觉。”
小青用冰凉的指尖轻轻弹了一下“项链”那颗小巧精致的蛇头,意念回道,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急什么?总得找点事做,打发这辰光。难不成还真指望楼下那憨货姐夫,能从那堆烂泥里淘出真金来?”
那掌柜被一股蛮力推进门,腿肚子直打颤,冷汗瞬间就浸湿了里衣,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嗑瓜子了。他缩着肩膀,低垂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只不起眼的耗子,钻进地缝里去。
就在这时,一只不识趣的绿头苍蝇“嗡嗡”地飞了进来,似乎在寻找新的乐子,绕着吓得快要晕厥过去的掌柜那油光锃亮的脑门打转,声音格外刺耳。小青这才懒懒地抬了下眼皮,一双勾魂摄魄的红瞳淡漠地追踪着那只苍蝇的飞行轨迹,红唇微撇,似是嫌它吵闹,玷污了此间的“宁静”。只见她檀口微张,看似随意地轻轻一吐——
“噗!”
那枚刚刚嗑出的、还带着她唇间温度的黑色瓜子壳,竟如一道淬了毒的黑色闪电,激射而出!速度快到只在空中留下一道细微的残影!精准无比地擦着掌柜的耳廓掠过!掌柜甚至能感觉到那东西带起的微弱气流刮过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只听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嗤”的一声轻响,那只嗡嗡作响的苍蝇竟被凌空精准地切成了两半,无力地掉落在地!而那枚承载了“使命”的瓜子壳去势丝毫不减,“咄”地一声沉闷的钝响,如同钉子入木,竟深深嵌入了包厢厚重的楠木门板之上,尾部还在微微颤动,显示着方才那瞬间爆发出的、可怕的力量和精准度!
掌柜的双眼骤然瞪得溜圆,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眼珠子几乎要脱眶而出!他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门板上那枚深陷其中、宛如装饰的致命瓜子壳,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怪响,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比外面糊窗户的宣纸还要白。下一秒,他爆发出杀猪般凄厉刺耳的嚎叫,连滚带爬地转身,手脚并用地疯狂逃离了包厢,那速度之快,姿态之狼狈,堪称他生平之最,连楼梯都几乎是滚下去的。
“嗤,没劲。”小青轻哼一声,纤长的手指优雅地拂过裙摆,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掉了一只微不足道的小飞虫,继续气定神闲地嗑她的瓜子。一颗,两颗,三颗……那些瓜子壳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意志,划出一道道优美的黑色弧线,精准无比地镶嵌在门外廊柱的同一位置上,排成一列,整整齐齐,深浅一致,堪称艺术品。
颈间的“项链”又动了动,小玄的声音带着更深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二姐,你这手‘流星赶月’的暗器功夫,用来打苍蝇、嗑柱子玩,真是暴殄天物,大材小用得令人发指。刚才那些歪瓜裂枣,怎不见你出手,一发一个打发干净?也省得那憨姐夫上蹿下跳。”
“他们也配?”小青撇撇嘴,语气里的嫌弃浓得能滴出水来,红瞳里满是不屑,“脏了我的手,还浪费我的瓜子。”
门外,李公甫看着掌柜连滚带爬逃命的背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感觉自己这“杭州府总捕头”的颜面今天算是彻底扔在地上踩了又踩。正好两个负责拉人、跑得满头大汗的年轻捕快忐忑不安地蹭过来,他立刻将一腔邪火如同火山爆发般倾泻过去:“瞧瞧你们办的好事!找来的都是什么货色!不是痨病鬼似的书呆子,就是铁塔一样只知道耍蛮力的憨货!还有那油头粉面的纨绔子!把我这老脸,还有我弟妹的脸,都丢到西湖里喂王八去了!”
一个年纪稍轻的捕快苦着脸,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捕头,真……真尽力了!这四坊八邻,但凡是单身、年纪相貌勉强能沾上点边、我们敢去碰的,能拉来的都拉来了……实在是……实在是黔驴技穷了啊……您就是扣光我们仨月饷银,我们也……”
“再去找!挖地三尺也得再给我刨几个出来!不然明天就滚去掏大粪!”李公甫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声音震得走廊里的灯笼都晃了晃。
“阿弥陀佛,李捕头。”
一个沉稳平和,却自带一股无形威严、如同暮鼓晨钟般能穿透喧嚣的声音,自身后楼梯口缓缓响起。
李公甫满腔的怒火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了大半。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位身着金线钩边、宝相庄严的明黄色袈裟的年轻和尚,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庭中。他眉目俊朗,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正是金山寺住持法海。李公甫连忙收起怒容,双手合十,下意识地弯了弯腰,换上恭敬甚至有些谄媚的神色:“哎哟!法海师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您……您怎么大驾光临到这喧闹之地了?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法海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略显混乱的走廊和那两个噤若寒蝉的捕快,最终那深邃如同古井的目光落在李公甫脸上:“李捕头,贫僧听闻,昨夜府上……斩了一条颇具气候的大蛇?”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某种深意,仿佛每个字都敲在人的心坎上。
“然也!不过不是在我家,是在我小舅子许仙家!”李公甫说起这个,又有点与有荣焉,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脯,仿佛是他斩的一般,“是我那弟妹,小青姑娘!哎呦喂,您当时是没瞧见,那身手!真是这个!”他用力竖起大拇指,在空中狠狠一顿,“就那么唰啦一下!剑光一闪!水桶那么粗的大蛇,瞬间两段!干净利落!简直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哦?”法海眼中精光一闪,似有锐芒掠过,语气却依旧平淡,“那位小青姑娘……此刻何在?”他问得似乎随意,但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透露了他的关注。
“哦!师父您是想见我弟妹妹?”李公甫一拍自己油光锃亮的脑门,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即又露出极其为难、搓手跺脚的神色,“啧,哎呀,今日可真真是不巧!是她的‘大日子’,正……正相亲呢!忙得很!您看这……乱哄哄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侧过身子,引着法海往丰乐楼里走,手指自然而然地指向了二楼那间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包厢。
刚迈进酒楼高高的门槛,还没看清内里情形,就见又一个穿着锦缎长袍、貌似家境殷实的富家公子哥,用一方丝帕死死捂着额头上鼓起的一个大包,哭爹喊娘、毫无形象地冲了出来,差点撞到法海身上。后面跟着一个气喘吁吁、官帽都歪到了耳朵根、狼狈不堪的捕快。
“站住!你给我站住!茶钱!还没给茶钱呢!”
“饶了我吧!爷爷!这哪是相亲?这是阎罗殿索命啊!那点茶钱够买我半条命了!您行行好,就当没看见我!”
李公甫看着这鸡飞狗跳、丢人现眼的一幕,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重重叹了口气,老脸燥得通红,简直没地方搁了。忽然,他目光下意识地瞥向身旁的法海——只见这和尚高大英挺,身姿笔直如松,虽顶着光头,但那俊朗不凡、棱角分明的容貌,那通透琉璃般不染尘埃的气质,那宝相庄严中自带的一股凛然之气……
一个荒唐又大胆,堪称“石破天惊”的念头,如同夏日暴雨时的闪电,猛地劈中了李公甫那被怒火和尴尬填满的脑子!
他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发现了绝世宝藏!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如同打量一件稀世奇珍般仔细打量着法海,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一种近乎“贼兮兮”、“拐带人口”般的狡黠笑容,搓着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嘿嘿嘿……师父,您瞧瞧您……真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这通身的气派,这眉眼……啧啧,比起刚才那些歪瓜裂枣,简直是云泥之别!”
说着,他竟猛地动手,开始扒旁边那个刚追人回来、还没喘匀气的捕快的公服!
“诶?!捕头?您这是?使不得啊!这官服……”那捕快一脸懵,死死护住自己的衣服,如同保护最后的尊严。
“废什么话!让你脱你就脱!回头老子给你领件新的!更好的!”李公甫一边用力扒扯,一边对着微微蹙眉的法海,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他那套荒诞不经的“理论说服”,“师父您看啊,这一来呢,小青要相亲见人;二来呢,您今日恰巧要见小青。您说,这不是巧了吗?这就是缘法!是随缘,是随顺姻缘啊!是天意!是佛祖指引!”
他对另一个看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捕快使劲挤眉弄眼,那捕快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手忙脚乱地推来一座绘着水墨山水的梨花木屏风,“哐当”一声,不算太稳当地挡在了法海身前,勉强隔绝了大堂里那些好奇张望的视线。
就在屏风竖起的瞬间,小青颈间那条玄黑色、仿佛死物的“蛇形项链”猛地抬起头!一双冰冷无机质般的红色竖瞳骤然缩紧,穿透薄薄的屏风,死死锁定了法海的位置!一股凌厉如万年玄冰、带着血腥味的妖气几乎要抑制不住地弥漫开来。
“小青!”小玄凝重而充满锐利杀意的声音急促地在小青脑中响起,“是法海!那阴魂不散的秃驴!竟敢找到这里来!”
小青嗑瓜子的动作骤然停顿,指尖捏着的那粒瓜子瞬间化为齑粉。眼中的慵懒戏谑瞬间蒸发,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厉色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他竟敢送上门来?”她当即将手中的瓜子盘往旁边小几上重重一放,裙裾一动,就要起身。
“二姐且慢!”小玄迅速阻止,意念传讯快如电光火石,冷静分析道,“他似是被那憨姐夫连哄带骗弄来的,还换了身不伦不类的皮。看来他并未直接识破我们的身份,或许另有所图,或是试探。既然他自投罗网,扮作这滑稽模样……我们不如……将计就计……这般……这般……好好戏耍他一番,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端着他那得道高僧的架子!”
小玄快速说了几句。小青脸上的寒冰煞气瞬间消融,仿佛春回大地,转而露出一个极其恶劣、充满玩味和兴奋的灿烂笑容,仿佛找到了什么顶级有趣的玩具,红瞳中闪烁着淘气又危险的光芒:“哈哈哈哈哈!妙啊!绝啊!弟弟,你这主意……比姐姐我想的还损!还缺德!好玩!太好玩了!就这么办!定要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今天!”
小玄悄然从小青颈间滑下,如同滴入阴影的墨汁,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无声无息地隐匿于房间最阴暗的角落,一身玄衣与黑暗完美融合,连呼吸和气息都完全收敛,仿佛从未存在过。
屏风外,李公甫还在努力地进行他的“形象改造”和“理论说服”,嘴里跑着火车:“……二来,您要见小青,穿着一身僧服怎么行啊?太扎眼了!目标太大!我听净慈寺的师父们总说法,什么有相无相,有即是无,无即是有……是僧服相还是捕快衣服相,那都是皮相,都是虚妄嘛!重要的是内核!是您这普度众生的慈悲心肠和……呃……英俊……呃……宝相庄严的内核!您这内核,绝对是这个!”他再次用力竖起大拇指,手脚麻利地终于把那身皱巴巴、不甚合体的靛蓝色捕快公服套在了法海身上,又胡乱给他扣上了一顶怎么看怎么别扭的黑色差役帽。
法海微微蹙眉,低头看着身上这身不伦不类、束缚行动的装扮,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神色,有无奈,有容忍,或许还有一丝更深沉的考量,但竟未强烈抗拒,只是双手合十,将那串乌木佛珠握在掌心,淡淡道:“阿弥陀佛。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没想到李捕头于佛法竟有如此……别具一格的见解和慧根。”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讽刺。
“哎!这就对喽!悟了!您这就悟了!走!师父请!”李公甫大喜过望,以为自己真的用“无上佛法”说服了这位得道高僧,连忙引着法海就往包厢走,嘴里还在不停絮叨,越说越离谱,“说不定师父您一看小青,对了眼缘,佛心动……呃,是心生无限欢喜,就此看破红尘……呃不是,是看破僧袍,还了俗,那岂不是……功德无量?人间佳话?是吧?哈哈哈!”他自己都被这荒唐念头逗乐了。
法海整理了一下紧勒着脖子、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的衣领,步伐依旧沉稳如山,跟着李公甫走向那间仿佛通往未知命运的包厢。隐匿在阴影中的小玄,红瞳如同最精准的刻度,紧紧跟随法海的脚步,屏息凝神,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
法海在门前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踏入的不是一间酒楼包厢,而是什么龙潭虎穴。他抬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绘着喜鹊登枝图案的楠木门。
“姑娘。”他声音刻意放缓,压低了声线,试图融入这荒诞不经的情境,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磨灭的疏离和低沉。
小青抬眸,一双勾魂摄魄、流转着潋滟光晕的红瞳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地、大胆地打量了一番。从他被紧紧束缚、显得格外突兀的喉结和领口,看到那身紧绷绷、完全不合身、将挺拔身材勾勒得有些可笑的靛蓝色公服,再到那顶滑稽地扣在他光头上、怎么看都别扭的黑色差役帽。她脸上缓缓扬起一抹似笑非笑、极具调侃意味的笑容,如同猫儿看到了自投罗网的老鼠:“哎呦,等了这大半天,相了百八十个牛鬼蛇神,妖魔鬼怪,可总算来了个……皮相还算周正,勉强能入眼的。”她足尖轻轻一勾,用绣花鞋的鞋尖将一张沉重的红木圆凳精准地推到他面前,凳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刺啦”声,“坐。别杵在那儿,跟个门神似的,瞧着碍眼。”
门外,李公甫和那个被扒了衣服、只穿着中衣瑟瑟发抖的捕快紧张地扒着门缝,眼睛瞪得溜圆,呼吸都放轻了。
“捕头,里面……怎么样?这回……有戏吗?”捕快用气声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惊扰了里面。
“嘘——!闭嘴!”李公甫赶紧捂住他的嘴,自己的心跳却如同撞鼓,砰砰作响,既期待又害怕。
包厢内,气氛诡异而安静。小青好整以暇地继续嗑着瓜子,“咔”、“咔”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仿佛敲在人的心弦上。法海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那身捕快服让他浑身不自在,仿佛有无数小针在扎。他下意识地又去整理那勒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的衣领,喉结滚动了一下,轻咳了几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说,”小青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慵懒的戏弄,仿佛在逗弄掌中的猎物,“你倒是说话呀?相看姑娘呢,又不是让你坐禅念经,参那枯木佛。怎么跟个锯了嘴的葫芦——还是个被雷劈过的榆木疙瘩和尚似的,干坐着?难不成还要本姑娘先开口问你?”
“阿弥——额,”法海习惯性地想诵出佛号,硬生生在第一个字后刹住,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喉结再次滚动,略显尴尬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和坐姿,努力让自已看起来自然些,“姑娘……大名,可是小青?”他的问话显得生硬、刻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问意味,与他此刻的装扮格格不入。
“是啊。”小青爽快承认,反而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美目灼灼,如同最璀璨的红宝石,紧紧盯着他,语速快得如同疾风骤雨,反客为主,“我还有个姐姐,叫白素贞,人们都客气地称她一声白娘子,嫁给了这杭州城河坊街保安堂的许仙许大夫。我还有个弟弟,叫小玄,调皮得很。你呢?”她顿了顿,红唇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年纪了?何方人氏?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可有功名在身?家中田产几何?可曾读过书?最喜欢吃什么?最讨厌什么?”她一口气问完,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真是来认真相亲的闺阁小姐,只是那眼神里的戏谑怎么都藏不住。
“我…我乃是金山人士。阿…我叫,叫……”法海似乎完全没料到对方如此单刀直入且问题如此刁钻古怪,远远超出了“姓甚名谁”的范畴,一时有些语塞,平日里舌灿莲花、辩才无碍的功力此刻仿佛被下了禁制,手下意识又去扯那该死的、如同刑具般的衣领,额角似乎有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汗珠渗出。
“哈哈哈!”小青看着他这副窘迫尴尬、与平日宝相庄严模样形成巨大反差的样子,忍不住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你这人!看着人模人样,挺像那么回事的,怎么问个名字生辰八字也结巴半天?莫非这名字家世都是现编出来,糊弄本姑娘的不成?”她动作流畅地执起桌上的青瓷缠枝莲茶壶,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碧绿澄澈的龙井茶,姿态潇洒地推向法海,裙袖带起一阵香风,“喏,喝口茶,顺顺气,慢慢编……哦不,慢慢说。不急,本姑娘有的是时间。”
法海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杯澄澈碧绿、热气袅袅、散发着清香的茶水吸引。杯中倒映出屋顶华丽的宫灯光影,也似乎晃动着某种不安的、危险的预兆。他的注意力在这一瞬间,被成功地牵引了过去。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那杯茶水,心神出现一丝细微空隙的刹那——
隐匿于最深沉阴影中的小玄,如同从地狱潜回的鬼魅,无声无息地浮现于法海身后!他眼中红芒一闪,没有丝毫犹豫,手中一根看似普通、却早已被灌注了磅礴阴寒妖力的硬木门闩,带着撕裂空气的凌厉风声,如同泰山压顶般,狠狠砸向法海毫无防备的后脑!
“你——!”法海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刹那,凭借着多年苦修得来的超常灵觉和对妖气的极端敏感猛地转头!目光死死盯住小玄那张冰冷而充满嘲讽与杀意的脸庞,眼中充满了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愚弄的愤怒!
“哐当!”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法海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同被砍断的松树,一头重重栽倒在坚硬的黄花梨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杯盘茶壶“叮当”乱跳,茶水泼洒出来,而他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不省人事。
小青和小玄对视一眼,脸上同时露出恶作剧得逞的、极其恶劣的、如同孩童般纯粹的坏笑。
“快!笔墨伺候!”小青压低声音,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促狭。
小玄毫不犹豫地抓起桌上记账用的那支狼毫笔,笔尖狠狠戳进厚重的松烟墨砚里,蘸饱了浓黑粘稠的墨汁。他看着法海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张即便昏迷也依旧紧抿嘴唇、显得严肃无比的脸,嘴角勾起一抹邪气十足的笑容。他手腕悬空,运笔如飞,笔走龙蛇,毫不客气地在法海那象征着智慧与戒律的额头上,画了一只活灵活现、伸头缩颈、憨态可掬的大乌龟!觉得意犹未尽,又在大乌龟旁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地写上五个张扬跋扈、极具嘲讽的大字——“我法海,相亲”!
“噗哈哈哈!”两人看着自己的“杰作”——那庄严宝相与滑稽墨迹形成的强烈视觉反差和荒诞感,再也忍不住,指着对方的脸,压低声音笑得几乎直不起腰,肩膀剧烈颤抖,眼泪真的飙了出来。
小青好不容易止住笑,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走到小玄身边,很是自然地伸出手臂搭住他的肩膀,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亲昵地倚靠过去,仿佛他们还是千年前那两只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小蛇:“走了走了,弟弟,这地方真是没劲透了。看了半天猴戏,还不如去西湖底睡他个三天三夜来得舒坦。”
两人勾肩搭背,如同任何一对感情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寻常姐弟,带着恶作剧后的心满意足和轻松愉快,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包厢,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
门一开,李公甫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蹦了过来,脸上写满了焦急、期待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弟妹妹!小玄弟弟?怎么样?谈得怎么样?法海师父呢?你们……聊得可还投缘?他……”他探头探脑地想往屋里看,想知道那位“一表人才”的师父怎么样了。
小玄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瞥了他一眼,脸不红心不跳,语气平淡地信口胡诌:“你说那和尚啊?啧,看着人高马大,宝相庄严,结果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酒量差得离谱,抿了一小口小青姐给他倒的‘敬酒’,就直接晕菜了,瘫那儿不省人事,不堪一击。正趴桌上醒酒呢,别去吵他,让他睡会儿。”他甚至嫌弃地摆了摆手。
“啊?!喝……喝酒?就晕了?!”李公甫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鹅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这法海师父……看起来不像啊……他可是得道高僧……”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彻底不够用了。
小玄才懒得理会他的震惊、怀疑和世界观崩塌,和小青对视一眼,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身形一闪,如同青烟般掠过走廊,瞬间便已消失在楼梯拐角,只留下李公甫一人站在原地,在风中凌乱,脑子里如同一锅煮烂的粥,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日头西沉,金色的余晖洒满西湖,两人才在断桥边分开。小青自觉今日戏弄了法海,心情大好,自顾自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脚步轻快地朝着最常去的那家酒肆方向溜达而去,打算痛饮几杯庆祝一下。小玄闲来无事,想着许久未好好与姐姐小白说说话,看看她那“人间生活”过得如何,便决定信步往许仙家走去。
.......
直到夜幕降临,许仙仍在巷子口焦躁地踱步,不时望向街口。
“相公。”一个温柔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
许仙猛地抬头,看见小白提着篮子款款走来,心中一喜,急忙冲过去。
“娘子!”
“什么事这么着急找人唤我回家?我之前说要给你缝套新衣,刚去买针线……”小白边说边低头看向篮子。
许仙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急匆匆拉着她就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急切地解释:“一个和尚!金山寺的法海师父!他非说咱们家中有妖!我告诉他前几日家中确有一条大蛇,但已经被小青斩了……”
“许大夫好。”路过的一位邻居打招呼。
“哦,你好你好。”许仙仓促回应,继续对小白说,“这人满嘴胡诌!可他有名望,我不好直接赶他走,怕他恼羞成怒到处散布谣言!他现在就赖在咱们堂上,非要见你一面,说见你一面就走!”
“金山寺,法海?”小白脚步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但面上依旧柔和,“他竟找到家里来了?”
“是啊!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好,”小白站定,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决断,“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和尚,敢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赖我们一个平常人家有妖。”
两人回到院中。小白对许仙柔声道:“相公,你且在院子里莫动。”
“娘子,你……”许仙担忧地想跟上。
“我怕自己待会儿忍不住将这和尚痛骂一番,你在场,于他面子不好看。”小白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眼神却异常坚定。
说完,她收敛笑容,神情凝重地推开堂屋的门,走了进去。
屋内,法海已恢复僧袍,盘坐于蒲团之上,面前金钵散发着淡淡金光,庄严肃穆,哪还有半分先前在丰乐楼的狼狈(额头的墨迹显然已被清理)。
“大和尚,平白无故打上门来,我们一个清白人家……”小白关上门,声音冷了下来。
“许宅有妖。”法海睁开眼,目光如炬。
“我家哪有妖?你差了。”
“许仙肉眼凡胎,自然不识。”
“大和尚不也是人吗?就不是肉眼凡胎了?”
“和尚当然也是人。”
“那和尚你有什么凭据,说我们家中有妖呢?”小白质问。
“降妖自有法宝!起!”法海不再多言,手掐法诀,低喝一声。
那金钵骤然震动,爆发出耀眼佛光,无数佛珠如流星般射出,在空中瞬间结成一道强大的降妖阵法!梵音唱响,威压惊人!
小白脸色一变,急忙运功抵抗,素手翻飞,射出无数闪烁着白光的纤细丝线,试图缠绕束缚法海。
但法海修为高深,周身佛力一震,便将那些丝线尽数震散!
“唵嘛呢叭咪吽!”法海催动阵法,佛光如泰山压顶般向小白压去!
“呃啊——!”小白只觉头痛欲裂,周身妖力被佛音死死压制,再也维持不住人形,在一阵白光中显出了巨大的白蛇原形!
恰在此时,许仙听到动静不对,冲进屋内,正好看到这骇人一幕,吓得惊叫一声,跌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面无血色。
法海见状,冷哼一声,一指弹出,几颗佛珠化作一头威猛的金毛吼,咆哮着扑上去撕咬住白蛇的七寸!
白蛇痛苦地扭曲嘶鸣,却被死死压制,无法动弹。
“娘…娘子……”许仙肝胆俱裂,望着那巨大的白蛇,又看向四周,语无伦次地大喊:“娘子!娘子你在哪?!”
“许仙!”法海声如洪钟,“你看清楚了!这便是你日夜相对的娘子!”
“吼——!”白蛇发出痛苦的悲鸣。
“娘子!”许仙泪流满面,扑过去抱住法海的腿哀求,“师父!求求你!放过我娘子!放过她吧!”
“执迷不悟!”法海一挥袖,将许仙扫倒在地。
就在此时!刚穿过两条街的小玄,心口没来由地猛地一悸!一股强烈的不安与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从心底最深处窜出,死死缠紧了他的心脏!那感觉……冰冷、窒息、带着血腥的预兆……像极了五百年前,姐姐差点遭遇不测时,他曾感受到的那种灭顶的恐惧!远在酒肆的小青也感到了不安。
“姐姐!!”小玄脸色骤变,所有的慵懒闲适瞬间从他脸上剥离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担忧和冲天而起的戾气!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周身妖力本能地疯狂涌动,身形瞬间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黑色流光,以撕裂夜空、超越疾风般的恐怖速度,朝着许仙家的方向疾射而去!街道上的行人只感到一阵阴风刮过,吹得衣袂翻飞,却什么也看不清。
几乎是瞬息之间,他已如同九天坠落的陨石般,携带着无匹的气势和焦灼,“轰”然砸落在许仙家的院中!脚下青石板寸寸龟裂!
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姐姐小白……竟被逼得现出了巨大的白蛇原形!银白色的鳞片在月光下闪烁着凄冷的光泽!而一条由璀璨佛珠幻化而成、金光闪闪、獠牙狰狞的金毛吼,正咆哮着,死死咬住白蛇脆弱的七寸之地!白蛇痛苦地在地上扭曲翻滚,发出低沉而绝望的嘶鸣,却无法挣脱那佛光凝成的枷锁!法海那秃驴宝相庄严地站在一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梵音如同实质的山岳般压下!而那个许仙……那个废物!竟瘫软在地,满脸煞白,眼神空洞,只会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一切!
“法!海!你敢伤我姐姐!!”小玄暴怒的吼声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千年妖王压抑不住的恐怖威压和刻骨仇恨,轰然炸响!整个院落仿佛都在这声蕴含无尽妖力的怒吼中剧烈颤抖,屋檐下的灯笼疯狂摇摆!
他身影如电,几乎看不清动作,只有一个模糊的黑色残影掠过!飞起一脚,蕴含着崩山裂石、阴寒刺骨的恐怖妖力,如同黑色的闪电,狠狠踹在那头耀武扬威、佛光闪耀的金毛吼腰腹之间!
“嗷呜——!”那金毛吼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如同金属刮擦般的哀嚎,瞬间金光溃散,符文崩碎,重新化为十几颗光芒黯淡、散落一地的佛珠!
小玄瞬间扑到白蛇巨大的头颅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冰凉滑腻的鳞片,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恐惧和心疼而剧烈颤抖,甚至带上了从未有过的哽咽:“姐姐!姐姐!你怎么样?看看我!我是小玄!看看我!”
白蛇巨大而痛苦的竖瞳中,艰难地倒映出小玄焦急得几乎扭曲的脸庞,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神智,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嘶鸣。周身光芒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庞大的身躯迅速缩小,最终幻化回半人半蛇的虚弱形态,脸色苍白如纸,唇边带着触目惊心的血迹,浑身软绵绵地,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无助地倒在小玄怀里,昏厥过去。她白色的衣衫已被撕裂,身上随处可见被佛光灼伤的焦黑痕迹和被利齿撕裂的恐怖伤口,鲜血汩汩而出,淡蓝色了她和小玄的衣襟,触目惊心!
“姐姐!!”小玄看着怀中姐姐惨白如纸、呼吸微弱的脸和遍体鳞伤、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肉的模样,滔天的怒火和毁天灭地的杀意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猩红的光芒几乎要从他眼中溢出来!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万年寒冰淬炼成的、淬毒的利箭,死死锁定住因他突如其来、实力远超预估的出现而面露震惊与骇然的法海,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杀意:“法!海!”
小玄根本不给法海任何开口辩解、施展佛法或是反应的机会!身形一动,原地只留下一道缓缓消散的黑色残影,下一瞬已如同瞬移般出现在法海面前!一掌含怒拍出!这一掌看似简单直接,毫无花哨,却蕴含着千年玄蛇修炼出的最本源、最磅礴的阴寒妖力,掌风所过之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排山倒海般轰在法海仓促间凝聚起佛力格挡的手臂上!
“嘭!咔嚓——!”
先是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撞击声,紧接着是清晰无比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噗——!”法海如同被一座高速移动的冰山正面撞击,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他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如同断线的风筝,重重砸在坚硬的院墙之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墙壁簌簌落灰,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他瘫软在地,挣扎欲起,却再次喷出一口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剧痛,显然万万没料到这看似少年的妖物,实力竟恐怖到如此毁天灭地的地步!
小玄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只是随手拍飞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他迅速而极其轻柔地抱起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小白,心如刀绞,肝肠寸断!他知道姐姐的伤极重,那该死的佛力正在不断侵蚀她的妖元和生机,必须立刻寻找灵气充沛的极阴之地为她疗伤,一刻也不能再耽搁!
那散落一地的佛珠似乎受到主人重伤的感应,无人操控却自行嗡嗡震颤起来,盘旋飞起,试图重新凝聚,最终却因法海受创过重、佛力难以为继而力有不逮,纷纷如同失去了生命般,“噼里啪啦”地跌落回那只同样滚落在地、光芒黯淡的金钵之中。
小玄瞥见那只罪魁祸首、散发着令他作呕气息的金钵,眼中闪过极度厌恶与暴戾,飞起一脚,如同踢开一件世界上最肮脏污秽的垃圾,狠狠将其踹到吓得魂不附体、瘫坐在血泊和灰尘中的许仙身边,厉声喝道,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永冻的寒风,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许仙!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百年前我就说过,你对我姐姐来说,就是个天大的麻烦!是个灾星!现在你亲眼看到了?!我姐姐这一身重伤,奄奄一息,几乎被打回原形,魂飞魄散!都是因为你!都是拜你所赐!若非我心中感应到不妙,及时赶到,她今日便要生生被这秃驴用这破钵盂打得形神俱灭,连轮回都入不了!”
他死死抱住怀中气息微弱、身体逐渐冰凉的小白,声音里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决绝:“你抱着他的破法宝,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姐姐我这就带走!从此以后,你们桥归桥,路归路!恩断义绝!你若还有半点良心,还有半点人性,就永远别再出现在我姐姐面前!否则……”他未尽的话语里,是赤裸裸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森然杀意。
许仙紧紧抱着那冰冷沉重、沾满灰尘和血迹的金钵,看着小玄怀中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现出部分原形、显得那么脆弱的小白,又听到小玄这番字字诛心、如同剜肉剔骨般的怒吼,顿时如五雷轰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无边的愧疚、恐惧、痛苦和绝望瞬间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火烧火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和血污,狼狈不堪。
小玄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自己的眼睛。他身形一闪,化作一道浓郁得化不开的幽暗玄光,温柔却坚定地包裹住小白,瞬间冲入沉沉夜空,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速度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满院狼藉,墙壁下挣扎喘息、吐血不止、身受重伤的法海,以及失魂落魄、抱着冰冷金钵瘫坐在冰冷地面上、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灵魂都已死去的许仙。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凝固的血迹上和许仙僵硬的身上,只剩下无尽的死寂、绝望与刺骨的冰凉。